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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把她带回了他在山中的住所。    那是个木制结构的小建筑,有精巧的檐角和纤细的房梁支柱,带有一个不大的庭院,用篱笆围起来,角落里竟然有一口清泉,被鹅卵石围了一圈,泉眼中不断冒出水来。    白檀从祁连背上跳下来,指着泉水问:“大人这水能喝么?”    祁连化为人形,清俊的面容笼罩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他缓缓在泉边跪坐下来,带着一点笑意摇头说:“不能喝,这是我沐浴用的。”    虽然他强作无事,但白檀还是眼尖地发现他手掌捂住的地方开始渗出血来。之前祁连似乎一直在用某种术法遮盖自己的伤势,现在他一卸力,腰上的血像细流一样涌出来,他的白衣上新血浸润着旧血迹,越发触目惊心。    白檀看到他的伤口,心里原本的一点兴奋立刻消散了。她也在祁连面前跪坐下来,抓着他的一片衣角,看着上面缓缓泅开的血迹,像吞了一口烧红的火炭,说不清心里是难过还是后悔,略带一丝哽咽说:“大人,是我的错。”她有太多话想说,但是喉咙烫得发痛,说出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    祁连没有说话,轻轻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像安抚小动物似的拍了拍,示意她不要放在心上。  白檀把头埋得更低,“我太容易被迷惑了。”    这个随时都绷着一股劲儿的少女第一次意识到自责是怎样一种情绪。在现实世界中,她无数次因为自己令人难堪的成绩单或者格格不入的性格被老师要求请家长,被严厉地斥责,那时的她也十分狼狈和委屈,但没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弱小和无能。    她突然觉得,自己因孤僻而作出的一系列与成年人对抗的行为,都无比的幼稚和可笑。    她像一只笨拙的生鸡蛋,偏偏把自己伪装成一块顽石,以为这样就可以对其他人的态度不屑一顾。但实际上,不管怎么去表现自己的倔强,她内里仍然是一颗脆弱的鸡蛋,壳薄薄的,既不坚定也不成熟,经不起人世的摔打。    她只是个懦弱的凡人。    “大人,对不起。”    “对不起……”    听到白檀一迭声的道歉,祁连又好气又好笑,还觉得有点吵得他脑子嗡嗡的。他其实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但一本正经地和她解释又过于郑重,反而像是他也被她传染上了孩子气的较劲。    于是祁连没有和她多说,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点了一下白檀的额头。    白檀忽然觉得自己舌头一麻,到口的话都消失在唇边,原本因疲惫而沉重的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感觉到自己的变化,白檀心里一惊,惊惶地去看祁连,发现原本就坐在自己面前的祁连,此时也变得如山岳般高大起来。    她变小了?    白檀往旁边转身,想透过泉水看清自己的样子,却发现自己不怎么费力地跳上了泉边一圈鹅卵石砌成的石壁。她往水里一看,看到了自己一身柔软的皮毛,尖尖的猫耳和晴日白昼似的蔚蓝双眼。    她变小了,祁连把她变成了一只小白猫。    白檀从石壁上跳下来,急得上蹿下跳,想跟祁连说话,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喵喵声。    祁连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轻声说:“小猫去里面,我要开始疗伤了。”    白檀看祁连实在是精疲力尽的样子,不忍心再打扰他,听了他的话,转身往屋里走去。走到门前,她心里一动,顿住脚步,不自觉地回过头想再看他一眼——    没想到祁连已经脱下了沾满血迹的外衣,□□着上半身,靠在泉水边,用水瓢舀起泉水冲洗身上的伤口。清亮的泉水从他的肩胛处流淌而下,月下少年修长纤细却并不单薄的身形仿佛被镀上一片灿烂的清辉,光影细细勾勒出他的轮廓,梦幻般优美。而皮肤上树木枝节般阴翳的伤痕,都在泉水经流之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祁连的身体,如同春日连绵不绝的远山,即使满目疮痍,在水光涤荡之后,万物向死而生,仍然焕发出一种无穷无尽的勃勃生机。     看到这样的祁连,白檀觉得在某一刻,自己的心也像这座山一样无限静谧。    她脸上的温度一点点变烫,视线却挪不开,跟针一样扎在祁连的背上。祁连似乎有所察觉,稍微动了动,要转过身来。白檀见他有所动作,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一只猫,惊得往上一蹦,蹿上了横梁。    结果一上去就下不来了,白檀看着遥远的地面,小小的爪子扒着狭窄的木梁,发出虚弱的猫叫声。    祁连远远听见她的动静,心中失笑,却没有回头。他用布条缠好伤口,又是一阵大汗淋漓,掬起一捧泉水拍在脸上,他一身湿漉漉的,赤脚登上楼梯,看见屋檐上蜷缩着的一团白影,笑了笑,走进屋里,披上一件外衫,才重新走出来对白檀说:“下来吧。”    祁连伸出一只手掌,白檀从屋檐上往下一跃,在他手掌上一停又落下了地。    “当猫的感觉怎么样?”    “喵喵喵喵。”白檀围在祁连身边打转。    祁连蹲下来,把手轻轻放在白檀头顶上,手指拢在一起,挠她脖子后面的绒毛。白檀舒服极了,感觉自己真的像一只猫一样,懒洋洋的把腿伸长,肚皮贴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凉悠悠的。    “看来感觉不坏。”    白檀有点不好意思,又发出微弱的喵喵声。    祁连不理她的抗议,站了起来,走到门边。门是传统结构的推拉门,像是做装饰用的,并不牢固,纵横的木制框架绷紧了屏风一样的硬纱,上面绘着朦胧的云月和苍翠连绵的山影。祁连一手撑在门上,月光把他的面容映得透亮,他的皮肤略显苍白,眼睛却一片深黑。他站在那里,身上一丝人间烟火味道都不带,漂亮清俊得不真实,唯有他的一双眼睛,像是月色下沉默的海洋,其下涌动着无数暗流。    小猫白檀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惊为天人的少年。    白檀心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鬼呢?”    祁连看她一直呆呆地坐在那里,有点无奈地说:“要在外面坐一夜么?进来吧,猫儿。”    白檀小声地“喵”了一声算是回答,三步并作两步地跃进了房里。房间里摆设很齐整,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中间有一张长条形的木几,上边摆着茶具,靠墙的地方还有几卷卷轴,都没有打开,随意地弃置在地上。右边也是一间房,但是和门厅之间没有门,只有一个博古架放在入口一侧,算是隔断开,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四周摆满了书架,地面却很干净。    白檀猫爪上的小肉垫轻轻按在地上,一点声响也无。她悄无声息地在房内转了一圈,发现屋里根本没什么能显示祁连这个人本身特性的东西来,心里有点泄气。她对他的了解太少了,好像只有祁连这个简单的名字,甚至连“鬼”这个身份,都显得扑朔迷离。    看到房中冷清的陈设,她心里又有一点小小的怜悯,她知道自己是没资格来怜悯他的,而且怜悯这两个字,说出来像是施舍一样,令人不快。但是她又忍不住自己心底的情绪——这个孤独的人,在这个寂静的山中,过着一种怎样平淡的生活呢?    在她心里弯弯绕绕不断的时候,祁连从立柜里拿出枕被,在地上铺了一个简易的床。    “今晚你睡这里,我明早送你下山。”    白檀听话地钻进被子里,蜷着一小团,发出两声猫叫。    “我睡在廊下,你身上的术片刻之后会自行解除,”他盘腿坐下来,又摸了摸白檀的头顶,这一次白檀主动仰起头,在他手心蹭了蹭。    “其实变成小猫也很乖巧。”他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容,目光有些恍惚,“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既然你只是偶入山中,许多事也不必过于深究了,权当大梦一场,今日流连梦中,明日梦醒了,梦中的事就尽数忘了吧。”    “既然是真实的事,又怎么当作是梦?我差点死在这里,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我就永远留在这个梦中了。如果这一切都要忘记……那么人的一生中又有多少东西是值得记住的?”白檀感觉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平,甚至还有一点委屈。她想反驳祁连,但一开口,又只有一串无力的喵喵声。    她忽然明白了祁连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一只猫。    “不用觉得亏欠我。”祁连顿了顿,“我救你,是因为你十分像我的一个故人,她和你差不多大小,是一个始终追随在我身后的人……”说到这里,他又住了口,自嘲地笑了笑,“算了,既然让你忘记这一切,我又何必说这些让你徒费思索。”    他说完以后站起身,没有回头,推开门走了出去,“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叫我。”    祁连离开以后,白檀仍然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心里有点木木的。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只扑线团的小猫,线团纠缠成一团乱麻,她却在其中渐渐寻找到一点模糊的快乐。而就在她沉醉其中的时候,有一个人却突然闯进来,把她的线团抢走了,不仅把缠绕成结的线团理清了,还将它束之高阁,再也不给她碰了。    她心里那一点模糊的快乐,还没有被好好地呵护,就化成了泡影。    丢了线团的小猫愣愣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重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去。那扇纱门没关,留有一人侧身可以经过的缝隙,这道缝隙对于变成小猫的白檀来说更是轻而易举就可以通过。    她从门缝里溜出去,看到祁连真的侧身躺在廊下的地板上,已经睡着了。    “这样睡着多难受啊。”白檀心想。    她小心翼翼挪到祁连面前——他似乎没觉得地板硌得慌,反而背对月亮,睡得很香甜,眉目间经久不化的清寒消融在梦里,干净的脸庞带着一种稚气的柔和。    白檀看了他一会,慢慢在他身边趴下。    这个人真的像梦一样,明天走出这座山,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还想再看看他,但是一晚上生死间跋涉的经历让她疲惫极了,一静下来就一阵一阵强烈的睡意。她看着眼前的祁连,看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在即将跌入无边深梦之前,她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是山中的鬼,他的名字叫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