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虽然正如同狂风暴雨般地进食，但敏锐的精神始终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他吞下一个未成形的恶鬼之后，就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妖气被风卷舞着落下。 那股味道他再清楚不过，是属于祁连的，想必是跟在祁连身边的小妖怪，沾上了祁连的气息。连化为白龙的祁连对于烛龙也不过是蝼蚁之身，更何况一只妖气都不精纯的小鬼。烛龙看也不看头顶，默默感知着妖气的流动。 她一落下，就会被撕碎。 但不知怎么，那股微弱的妖气却在距离他几步远处凭空消失了。烛龙心中一凛，探头向空中望去，却忽然感觉到左目一痛，有什么如同烈火一样滚烫的东西穿入了眼球。 烛龙不由发出一声痛嘶，摇头狂甩，眼中渗出的鲜血如同豪雨般纷纷落下。 劈入烛龙左眼的正是白檀的“不动山中”。 她身在空中之际，就在飞速思考对策，想起之前祁连说过，除了身为怨鬼的莲无和祁连自己，等闲的妖怪似乎并不能看到她。她看着烛龙粗糙厚重的蛇皮，对劈开他的蛇身毫无信心，当时不由得多想，只有心下一横，决定铤而走险，在与烛龙头顶仅隔咫尺的地方，摘下了那一片带着祁连妖气的红纱，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一片纱没有落下，而是直接消失了。 烛龙的确对凭空消失的妖气感到了疑惑，而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白檀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生死无畏的勇气，用尽全力将“不动山中”刺入了烛龙的左眼。 天地震动。 方才不可一世的巨蛇如今剧烈地甩动蛇头，发出狂暴的嘶吼，整座大山都在他的撼动之下摇摇欲坠。 白檀迎面被烛龙眼中射出的腥臭鲜血喷了一身，感觉皮肤一烫，还没来得及考虑蛇血里有没有带着什么毒素，就被狂怒的烛龙甩飞了出去。 终于赶到的祁连从空中掠过，堪堪接住了她的身体。 “胆子真大啊。”祁连感叹。 白檀趴在熟悉的龙背上，重新抱紧了祁连的脖子，感到一阵心安，同时循着歌声，在废墟里四处寻找莲无的踪迹。 “莲无在那里！”白檀看到一个躲在残垣角落里的白影。 祁连没有回答，背负着她径直冲向那个角落。 烛龙却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白檀被蛇血一泼，相当于带上了烛龙的妖气，立刻显出踪迹。烛龙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狂怒道：“汝等蝼蚁竟敢毁损吾身，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赤红色的蛇皮顷刻间变得鲜亮起来，像是烧烫了的生铁，一片血红。烛龙蛇信吞吐，残留的一只眼睛发出灼人的冷光，整个头部往外一蹿，竟然又从地里拔出了一段蛇身！ 白檀刚从祁连背上落下扶起奄奄一息的莲无，烛龙暴怒的进攻就已经赶到。 电光火石间白檀无处可避，祁连只有正面迎上烛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烛龙的冲撞。烛龙被阻得一滞，却并不后退，而是张开了利齿，向着祁连重重地咬下！ 白龙矫健的身躯向旁边一闪，身体猛地拉长，整个身体竟然暴涨了数倍，龙尾有力地扬起，击打在烛龙的脸颊之上。 烛龙浑身被柔韧的蛇皮包裹，虽然被祁连劈头打在脸上，却并不觉得多痛，只是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莫大的侵犯，心中的怒火远远超出了皮肉的疼痛。 “祁连！我要你死！”烛龙扬起头颅，裂开深渊般的巨口，吐出了一道黑气。 黑气从他的口中钻出，竟然立刻化为一道实质的弓箭，快如闪电，瞬间洞穿了白龙的腹部。祁连疼得在空中绷紧了身体，挣扎似的扭动了一下，直直地从空中摔下。 “祁连大人！”白檀心里一紧，立刻站起来，大喊出声。 祁连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夭矫修长的白龙身躯抽搐般颤动着，勉强在半空稳住了身形。 但已是强弩之末。 烛龙并不给他歇息的时间，长身摇摆，洞穴般的深喉中散发出阵阵腥臭，刀剑般锋利无匹的锯齿再一次向白龙切割而来。 这一次，他要绞碎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鬼。 “大人快走啊！”白檀徒劳地向前奔去，只恨自己是个软弱无力的人类，握着神魔辟易的绝世之刀，却保护不了一个将死的鬼。 受伤的祁连已经没有闪躲的力气，白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烛龙撕裂般宽阔的口腔一点一点朝他压下，她甚至已经想象到白龙的身体被拦腰咬断时那可怕的爆裂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速度快过闪电，刹那间便撕裂了烛龙坚韧的皮肤，从他的上颚贯穿而过。 那是一条黑龙，跟伸长之后的白龙差不多大小，一身黑色鳞片仿佛铠甲般将他从头到尾包裹起来，他的皮肤也不像白龙一样光滑平坦，反而布满了细小的凸起，前爪锋利异常，发出生铁般的冷光——刚才他就是用这双利爪，撕开了烛龙的上颚。 烛龙吃痛惊呼，张口咆哮，黑龙抓着白龙的背，从烛龙重新拉开的上下齿空隙中逃出。 “带她们走！”黑龙发出低沉的龙吟，把祁连往白檀的方向一抛，立刻回身过去，重新和烛龙缠斗在一起。 “白檀。”祁连忍着疼痛，弯下身体。 “祁连大人！”白檀咬牙把昏迷的莲无扛在肩上，重新爬到祁连背上，等她们一坐稳，祁连就冲入天际，朝那条大河飞去。白檀回身望去，黑龙和巨蛇在一起激斗得难解难分，云卷风号，雷声大作，竟然立刻下起倾盆大雨来。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山中的烈火和鲜血，芸芸众生不甘的怨气和一切鬼怪痴狂的杀戮，都消解在这天哭般的暴雨中。 在雨水的击打下，祁连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仍旧背负着她们，在狂风骤雨中悍然前行。 “大人……你的伤？”白檀一只手箍紧莲无不让她摔下去，另外一只手搂住祁连的身体，他身上原本冷冰冰的鳞片如今散发出一种异样的热度，白檀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一把炭火。 祁连没有回答她。 白檀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莲无的歌声所赋予她的癫狂情绪已经渐渐退去，她隐隐感觉到自己是被莲无利用，当作救命的工具，而就是因为她的莽撞和不坚定，祁连差点送命。 她心底一片酸涩的滚烫，喉咙里也像是哽了一把火，无力地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后又是一阵足以撼动山海的巨响，白檀回过头去，远远看到烛龙山一般高耸的蛇身重重地倒在地上，而那条黑龙，已在他们身后一射之地，而呼吸之间，黑龙就追了上来，和祁连化为的白龙并驾齐驱。 “就在前面把她放下来。”黑龙的声音如同日暮时寺庙里的钟声一样低沉。 祁连沉默着，缓慢地落在河岸边，卸下背上的白檀和莲无。 黑龙脚一沾地就立刻化为了人形。白檀没想到他是个英俊冷淡的男人，左边眉毛上有一道伤疤，把他深黑色的锋利眉形横断开来，像是一刀斩断了他的眉峰。他从白檀那里接过莲无，把昏迷不醒的女人横抱起来，拨开她额前被雨浸湿的秀发，仔细凝视片刻，才低声对白檀说：“多谢……你是妖是鬼？” 看着黑龙严肃的表情，白檀心里有点荒唐的笑意，他的样子就像她的数学老师，让她做选择题，却连正确的选项都没有给她。 祁连从白檀旁边走上来，一只手捂着腰间的伤口，一只手轻轻将白檀挡在身后，“她是鬼是妖并不重要。” 黑龙冷笑道：“祁连，既然已经做了鬼，就别再想着护佑别人了。” 祁连咳嗽一声，“这是我的事，不劳大人你费心。” “也罢。”黑龙收敛戾气，“今日欠了你的人情，我也不愿跟你多费口舌。”他又转过脸来面对白檀，不带一丝情感地说，“你刚才救了莲无，我很感激。如果你今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在这河边来喊我的名字，我叫绿川。” 绿川对祁连话中带刺，让白檀有些微微的愤怒，但她也明白居于人下就要受制于人的道理，于是脸上没带什么表情地回答：“多谢绿川大人。” 绿川点了点头，抱着莲无，转身离开。 祁连却突然问：“烛龙死了么？” 绿川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是呼吸之间天地轮转的烛九阴，我又怎么杀得了他？不过因为他碍于封印不能使出全力才占了点便宜罢了。只是如今惹上了他，如果有朝一日他破开封印，又是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 话音未落，绿川又化身黑龙，带着莲无跃入滚滚河水之中。 绿川的身影一消失，祁连紧绷的表情就松懈下来，仿佛力竭似的，慢慢弯下了腰。 “大人？”白檀站在祁连身边，伸出手想扶不敢扶。 “不碍事。”祁连捂着伤口，没让白檀搀扶，找了一块略微平坦的石头坐下，“雨太大了，到这边来。” 白檀顺从地跟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她身上已经湿透了，两边的耳发也紧紧地贴在脸上。她悄悄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旁边的祁连却仿佛察觉到她的动静，轻轻抬起手，挡在她的头顶。 随着祁连的动作，白檀坐的那一块地方仿佛被隔绝成了一个奇妙的小天地，雨水像是撞上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屏障，纷纷被阻隔在祁连的手背上。雨滴汇聚在一起，化为雨帘，从她的面前落下。 天地间漆黑如永夜，暴雨如倾盆，白檀出神地看着纷纷攘攘的雨水奔腾而下，像永不停歇的时间。 “大人，莲无就是被绿川控制着吗？” “是。莲无是绿川的伥鬼，绿川不让她转世为人，她就只有留在山市中，永远为他作恶。” “但是……”白檀犹豫了一下，“我觉得绿川大人好像很喜欢她。” 祁连笑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呢。”他的笑容转瞬即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连神也不配谈论人间的爱恨，何况我们山市中的鬼，只是无关痛痒的垂怜罢了。” 谈到这里，两个人又没话说了，白檀原本也不是很健谈的人，幸好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算尴尬，反而有种默契的静谧。 等到雨渐渐小了，祁连才捂着伤口站起来说：“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