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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十七年

高大的抱节树缄默无言。

院中又积满了落叶。

这里并不允许其他人拜访,也从来没有仆人侍奉。

高政无妻无子,致仕后也绝友绝邻。

在这十七年里,只有革蜚来此。

因而这满院的落叶,在往常的日子里,都是革蜚过来时顺便打扫。

一把竹枝编成的大扫帚,就靠在墙边,有枯败的颜色。

但革蜚只是走过了。

他踩着落叶往里走,在沙沙的声音里,走过这空旷无人的前院。

叶子在风中打着旋。

他隐约感受到一种不安。

从何而来呢?

“呼……”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气息很是平稳。

但他的眼睛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白色。

如此反复变幻了一阵,最后恢复成平常的样子略微有些往上吊,且不是很有神气,是与这张脸较为匹配的眼睛。

他跨过中门,踏上一条细碎石径,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便来到后院。

后院同样是冷冷清清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他走了几步,略看了看,便已经找到后院的小门,走过去,轻轻将这扇木门拉开。

于是就看到了后山。

一扇木门,打开了山崖。

如画的一切,混同在时光里,映入眼眸中

一方光滑的白石棋枰,一个坐在棋枰前,拧眉沉思的老人。

他的眉头皱得这样紧,仿佛被人用无形的线缝在了一起,仿佛藏着无尽的忧愁。

他孤峭、冷峻,如石雕一般。

在他和棋枰之后,便是高崖和云雾。

他临崖而弈,但棋枰之上纵横十九道,却并没有一颗棋子。

此情此景此人。

一种无言的孤独,一种永恒的寂寞。

他在与谁对弈?又用什么落子?

革蜚往前走。

“坐。”高政忽然说。

虽然他额上的细纹已经有些明显,但他那如雕刻般的面部轮廓,仍能看得出来一些年轻时候的风姿。

当年必然是一个美男子。

当然也像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那样,被时光消磨。

他虽然说了一句话,说了一个字。

但这句话好像全然与他无关。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棋枰,脸上满是忧思。也不知是在为什么而忧虑。

革蜚想了想,便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高政面对空白棋枰的长考,持续了很有一段时间。

就在革蜚开始生出不耐烦的情绪时,这位越国名相开口了。

“在过去的十七年,革蜚只能站在旁边看,不能坐上棋凳。”

“我希望他能够看懂,又不希望他能够看懂。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矛盾呢?”

高政抬起头来,看着棋枰对面的革蜚,眼神非常平静:“混沌?烛九阴?”

革蜚脸色骤变!

他的眼睛一瞬间发生改变,左眼漆黑如墨,没有眼白,右眼惨白如雪,没有瞳仁。一股恐怖至极的气息,在他的体内苏醒!蓬勃!张扬!

血液是澎湃的,筋肉被力量充塞。

一时间天地似狱,杀机起如狼烟。

但高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天没有入夜,也没有变得更亮堂。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或者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声的交锋持续了一段时间。

高崖边上的绿苔,剥落了一块。

革蜚忽然一笑:“为什么不叫我革蜚呢?”

他恐怖的气息一瞬间全部收敛,他的眼睛也恢复常态。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政对面,显得非常温和。

“革蜚不会坐上这张棋凳,不会坐在我的对面。”高政淡淡地说。

革蜚立即站了起来,站在空白棋枰旁边,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后问:“老师,学生实在看不懂,您在与谁对弈?”

空白的棋枰没有答案。

高政也没有给。

这位主导了陨仙之盟、又曾经问道暮鼓书院、被称誉为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国相大人,如今似乎也只是个独坐后山的孤寡老人。

他甚至于说话都显得很迟缓,只是慢慢地说道:“革蜚见不得蛛网落叶埃尘,从五岁那年开始,就会帮我打扫。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扫帚高。”

他的眼神很遥远,好像穿透了时光,模仿着稚童跳脱的、自信的语气:“吾高不及帚矣,欲扫天下!”

又收敛了眼神,自己回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革蜚,认真地道:“等会我记得打扫。”

高哲好像叹了一声,但又好像没有。

他毕竟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说道:“你太紧张了。”

“易胜锋感觉到了危险,但是他并不知道你是谁,也并不足够了解革蜚……”

他抬起头来问道:“革蜚为什么不能让他感觉到危险呢?”

迎着老人的眼睛,革蜚笑了:“您说得对。”

“你已经在越国生活了这么多天,革氏嫡传的身份,可以给你足够多的便利。而你竟然没有更了解我一些,贸贸然就想控制我,好让我替你掩饰身份……你太傲慢。”

高政慢条斯理地强调道:“在现世,你没有傲慢的资格。”

革蜚低头表示受教:“您教训得是。”

两个人完全就像是正常的师生那样。

一个认真教导,一个用心学习。

“傲慢是生存的障碍,紧张是失败的开始。”高政说道:“你要先解决这两个根本的问题。”

革蜚道:“还请老师指点。”

“先从做事开始。”高政很随意地道:“现在下山去,不许杀人,不许动用超出应有范围的实力,解决你今天闯下的篓子。你杀的人,你要有交代,他们的后事,你要处理好,跟南斗殿有可能的纠纷……你要掐掉。”

“明白了。”革蜚若有所思。

“今天就到这里。”高政说着,又回过头去,注视他那空无一物的棋枰。

革蜚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带笑:“您真是一位良师。”

“首先我是越国人。”高政毫无波澜地说道。

革蜚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趟与他料想的太不一样,但却别有收获。

大有收获!

走到那扇木门前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您是怎么发现我的?”

“那是下一课的知识。”高政看着他的棋,头也不抬。

革蜚又道:“我好像还没有回答您,我到底是混沌还是烛九阴。”

“那不重要。”高政说。

革蜚看着他独坐棋枰前的侧脸。

像是看到了一幅已经斑驳的工笔画。

他只看到一个忧愁的老人。

不知他为什么而忧心。

他紧皱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丁点,因那个五岁孩童而起的哀思。

“吾高不及帚矣!”

那毕竟是真真切切的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