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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两意相亲岂无由,霜落冰心不敢透

面前之人生着一张熵泱神君的脸,但我知晓,这定是周公仙!

究其原因,乃是自七十四日前,于碧霄殿上庆功宴中与熵泱神君初见,我便从不曾见他露出如此,嗯……温柔的神情。

莹若玉雕的英挺面容仿佛被一笔无色之墨精心描抹,五官间毫厘分寸皆仿的无有偏差,却无论从东西南北哪个方位看,都不对劲到了极点。

旁的暂且不提,单说那仿佛春花戏蝶脉脉如烟般的逐开笑色,叫我这鱼看了,都愣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者,熵泱神君之勤勉、冠绝众仙之上,堪可比拟当今天帝。除却远地战场,便只会待在自家书房,何以会出现在这种……山明水秀、仿佛时时引客来游的地方?

——远山东来一泓水,曲曲流之攒遗肥。

瘦长石桥青痕斑斑,径自于灿若羲和的灼灼山花中接岸而驾,其下则另飘一只青翠竹筏。

筏上男子面如积石之玉,宽襟广袖、腰配博带,身呈跪坐之姿、但入明目,却如列松寒立冰石陡崖之上,风骨卓然、气若山海。

脑后乌发未以冠带束缚,从容自肩遇水,一时望去直若饮墨之流苏。随波飘摇,荡于竹筏之尾,竟引群鲤相争浮水而游,衔取青丝、追逐其后。

……此般景象,令我见之,直如寒窗学子.一朝得遇金堂圣贤,满腹景仰之情泛泛而上,欲求引声高呼一赞。

今有龙须垂钓,堪称万载难遇之奇景!

哪怕四周山水环绕、云雾相蔽,十足明显、乃是梦里周公仙.待客之道场,我却依旧觉着.眼前情状.着实有些梦幻过头了。

胸中暗诽,若熵泱神君真能做出这种事情,只怕我家竹子都能成了精。

竹筏踏波,娓娓至畔。

将客足所立之壤,约莫两三尺处,端正危坐的“熵泱神君”与我伸出一手。

清皎脸容如映日月之辉,眼藏繁星、光华微动便叫人堪难逼视:“绛儿,多日未曾未见,某之魂魄肝肠、都险些被.腹中一腔思卿之情.生生碾碎。正巧今日.这乱芜之地晴光甚好,正适宜取花烹茶、游湖为乐。且快牵了某的手来,就此青山绿水.繁花美景之中偕老一生,想来亦是好极。”

我默默将目光一眺,别岸枯桥之上,似书了一笔“奈何”。

令人莫可奈何地将一颗头颅微摇,虽其间断未绝如三岁孩童手中小鼓,但我心内却已然十分习惯。

——周公仙独居隔世,没有旁的东西可供赏玩。穷极无聊之下,便只得以身做法。

然则,其虽精通万界之内.风物形貌.变幻之法门,可偏偏只属涉猎而均不精深。

便如此次这般,选了熵泱神君.这位铁骨铮铮的天界好汉之首.加以变幻,却硬是选了一串.仿佛蔫酸豆腐成精的话语.从喉间跳脱而出。

咂了咂嘴,正欲以观客之身.提点上两句,却忽闻一阵幽甜清香.径自往鼻尖处袭来。

两目炯炯、瞬时如灯,循息追溯其源——乃是周公仙伸出的那手。见他掌中托着的瓷白盏底、一朵梅雪寒露招展如夭,不禁于心内赞道:周公仙这一手.习自凡尘梦客.的烹茶之技当真精妙绝伦。

极其艰难地咽了咽.几欲破齿而出的唾沫星,我甚是候急地.将那掌中盏接来、饮了一口稍稍解馋,才神清气爽与他道:“游湖已是甚好,终老便罢了,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故事能讲与你听。”

说完,捧茶跳上小筏。

身轻如飞燕轻展,裙摆如蒲柳生花,一举将“熵泱神君”脸上、牵起的那丝令人望之心惊的笑意轰然压垮。

冰霜轮廓上.不甚搭调的温雅笑容.一散而尽,立时转变的.一如凡尘地主家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对面之人似有些不解、隔着三段虚风、轻扯了下我的衣袖:“为何能将某认出?”

我略带同情之色地.瞧着这个从没见过熵泱本尊、却执意效仿的冒牌者,不忍弃茶多话,便随意将个中诸多缘由指了一处,道:“熵泱神君从不自称为某。”

对面之人满头乌发瞬息雪白,仿佛脑力竭尽、唯余一片聪明绝顶,恣意尽情地于光洁额际、将顿现灵光闪了闪:“那……本君?”

似乎也有些不对,凝眉于颅中思了一索,我肯而又定地轻拍桌案、摇了摇头,道:“非也,他之自称便是‘我’。”

周公仙的芯子、扑闪着熵泱神君的眼睫将我一瞅。

半晌后,似下了某个重大决定一般、满目诚恳之色与我道:“某信点绛仙子,定是那梦里搬酒的白胡仙翁不好,竟连天界仙家职位称呼都与某说错。”

别说,周公仙此时这略带愤懑.以至冷了些许的神态、倒无师自通似的与熵泱神君有了两分相似。

只是……搬酒?白胡仙翁?这故事怎的听来如此耳熟?

一手扶额一手微掐,眯眼算了一算,蓦然间福至心灵,我道:“周公仙所说之人,可是那体态仿弥勒而生的酒仙?”

周公仙点头,眉间透着几点谴责之意,道:“正是!”

果然是他!我眉梢一挑,继续追问:“不知周公仙所见之梦,那酒仙老儿是于何处偷的酒?”

但凡梦中所示之事,周公仙但凡阅了、便都是过目不忘的,眼下不假思索、却面皮微红、略微磕巴地道了一地:“…月土广寒宫,嫦娥仙子香闺之中。”

滔天鄙夷如隔夜酸腐一般拥堵至喉,我重重地“呸!”了一声,道:“天界竟有这般无耻之仙?非但搬尽了嫦娥的家当,竟还觊觎她闺中之景!当真是个满肚黄汤、彻头彻尾的酒色之徒!不行,我回去之后定得去一趟广寒宫,让嫦娥于宫门内外多加防范,最好布一层锁仙罩,便叫一片云彩也无法进出!”

“酒色之徒?”周公仙似于我气结之语中,得了些新鲜灵感。瞬间将熵泱神君俊朗正气的神祇面目.扭曲纠缠得不能自已,筋肉纠结无法自拔道:“便是如此吗?”

几欲燎到嗓门的火苗瞬息泯灭,紧握成拳的手掌一松,直教里头捏碎的点心渣蓦然跌落,倒便宜了逐筏于水的一众梦鲤。

“……”我看着这张不堪入目的脸,诚恳劝道:“日后,还是莫要什么人的面目都拿来学了……”

言罢,将手涤于流波,洗了洗双眼。

……

周公仙最令我艳羡心醉之处,便是眼前这片烟海梦泽。

彩石蕴霞,水天沉色,浩渺烟波,朦胧隐绰。借着隔世之力幻化而成,一旦置身其中,俯仰之间便尽皆沉醉。

周公仙已如我所愿,恢复了本来霞衣云襟的二八少年模样。一双虹眸盛了满目湖光,清亮明净若水晶雕琢,衬着身后亘古未变的黄昏暮景,纯澈美好、又透露出浅似柔风的落寞寂寥。

“现世当真危险重重。”他倚着身后漫水修亭的一杆婳栏,忽而如此叹了一句。

见我弃了轻戳梦鲤的手.抬头望他,便又缓流一笑、将下文续之,“往昔落日之后,点绛仙子但凡好眠,便都会沿梦里别径,至某这梦泽之畔小坐一番。可近日却久不曾往,想是染了什么伤病祸患,以至夜里辗转、不得成眠吧?”

不论何时,旁人关怀总令我如沐春风。

没忍住“噗嗤”笑了笑,我道:“只是沾了些水中妖物的血迹骨灰,以至灵台坠重,轻易入不得梦而已。”

“当真?”周公仙眸色微亮,如闻名士唇边一曲洞箫。

我好笑点头,与他道:“当真!想来,是熵泱神君.已为我将那污秽之物下了封印,是以今夜入梦便未有阻碍。”

周公仙闻言颔首,继而微叹:“可惜某无缘拜谒神祇天颜,只可借他人所梦辗转观之。终归未是亲眼所见,以至幻不出其风华精髓所在。”

隔世无涯,生灵无有。这以梦为据、添其所思,进而幻物幻形,已是周公仙少有能行之乐。

见不得这般少者白头的空悲沮丧,我便将指间烟水复抛其泽,轻拍了两下他肩头,道:“其实周公仙学的很像,乍然见之,点绛亦辨不出其中真假。然周公仙深居隔世、有所不知,熵泱神君其人虽位尊权重,但惯来冷面寡言、少有言辞,是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方才那般款款绵长之语。”

周公仙闻言将润红唇角微微弯了弯,一手抬起、轻抚于喉间:“这话,乃是蟪蛄所选的。”

我随之而望,见其细白脖颈咽喉之下,紫青两翼的蝉形印记上隐透一缕银光,忽明忽暗更迭变换,仿佛正吐纳呼吸。

……

世者有二,一幻一实,无有互生,遥遥对望。亘古至今,两世唯一接壤相交之时,便出现在三万年前.灵枢神女归寂之日。

承自古神遗脉的白龙之目、落下两行琉璃金火,洞穿现世,烫化了一眼虚空。

正巧,令一只未曾破土的蟪蛄落到了隔世。

周公仙有感而接,叹其志坚,怜其运薄,动容悲悯之下便以身作土,将此蛹埋入喉间血骨之中。

仙灵灌养多年,也叫这凡尘小蝉生了些灵智。

其实,周公仙自虚无之地、衍化成仙之伊始,便灵体有缺、无法言语。

只因,其凭着三千无法梦术,晓尽天下有灵万物之秘辛。未免轻动口舌,即可搅乱旁人命中定数。便在修行圆满、领受劫雷业火.淬灵之时,自行多引了三股,为一己之身设下诸多限制。

此举如春蚕作茧,自缚于隔世。

此后,若有闲雅心思,欲与有缘投机之人对上两句话。亦只得以指作笔、或幻或书、示于梦泽。

蟪蛄久而见之,便于与周公仙共观梦境之时,静听其中谈话,习之有效后振腹出声、代其言语。

周公仙转头望我,似心怀一段天籁,眼角眉梢皆带凝露浅笑:“蟪蛄觉某之行事过于死板不变,是以,故意从他人故梦之中、挑了段活泼音色相配。果不其然,见到点绛仙子神色生异,引人欢喜。”

我听了哭笑不得,但也明晓于蟪蛄心中,令周公仙展颜、即是一等一的大事,便又有心成全美意似的赞同道:“蟪蛄所言有理,周公仙守律明礼君子之风,但偏驻一隅甚是长久,日子过的委实沉闷了些。”

周公仙面上笑意更深,如月下芳华绽绽、倾吐遗世之容。

“蟪蛄不知春秋,却晓某意。”

我点了点头,知音相守,本便为天下至幸。转而笑道:“隔世无尘埃,又有你之仙灵护养。想来过不了多久,应当可以幻出人身,那了那时,蟪蛄便可与周公仙永相为伴。”

周公仙却于昏黄暮景中沉默摇首:“待蟪蛄羽化,某便会向陛下递上一折,借一具人身、携其同入现世。说不定,或可寻到蟪蛄当年栖息之地。”

我满面惊讶,问道:“你要将它放归现世之中?”

周公仙眉眼间似拢了弯幽澈潺溪,纵着它从山而出、一往无回:“蟪蛄天性,久蛰无光之地,便是为睹炎夏葱郁之盛景。我总要带它走一遭,见一见。见了之后,是留是返,皆由它定。”

我望了望周公仙颈间,因诉了少年仙者心意、而黯淡了一瞬的光团,心中却是微微明了,知晓这蟪蛄应当不愿与其分离。

周公仙亦有所觉,当下拢了拢衣襟,将蟪蛄稍加安抚,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向我:“某在梦泽之底满种忘忧,点绛仙子若愿意,可入其中畅游一番,消解些白日庸碌之意。”

我摆手推拒:“点绛在此坐观烟波之景、已然很是享受,便不必再身入其中。”

周公仙抿唇而笑,轻轻将手对我一抬。

眼前生花、周身一轻,我四下望望,发现自己竟被现出了半身雪色鳞尾,彩烟萦肤如若衣裙。

周公仙隐于重烟之后、将我而视:“点绛仙子清瘦,平日装扮亦过于朴素。今夜梦里,便不若效仿王母之女,换一身彩衣。”

话音方落,我便知,这定又是蟪蛄的主意。

动了动半人半鱼的身段,我竟觉出几分新奇。再思及北冥海底、曾有幸一见的琉风之鳞,便道:“我此时这般形容,比起尘里白鱼,反倒是更似那南海鲛人之躯。”

“鲛人?”周公仙眨了眨眼,“某见鲛人甚少。”

也是,周公仙这位圣贤窗柩里关了不知多少年的重礼之人,便是身处虚梦之中,亦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偷窥女鲛人沐浴。而雄鲛之中,我知晓的便唯有一人。挑了挑眉,与他道:“天界有位琉风殿下、便是源自鲛人所出,一身青蓝如晶的鳞片甚是优美。他日若周公仙与其遇见,便可趁机一观。”

周公仙点点头:“我知他是陛下第三子,然久闻其名,却从未有幸见过。”

我叹了口气,不知该感叹周公仙这隔世梦径生的太偏,还是该感叹琉风殿下少年少梦,竟如此好眠。

纠结之下,纵情鱼跃,将此一身投了湖。

柔雾无声,涓若深流。我全须全尾浸在里头,忽而起了些探究之意,循着烟色彩韵一路下沉。好梦随心,令我仅于几息之中,便来到了传闻无尽的梦泽之底。

丛丛青叶托着.淡黄花色盈盈而开,一眼望来,便如翡翠流金,明艳灿烂至了极点。

一时心念动容,于其中选摘几朵殊色。

揽花入怀,携着一身浮沉破烟而出,我瞧向岸边的梦泽之主,问道:“不知周公仙可有什么法子,能令点绛.将这断了根茎的忘忧带回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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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应是梦中过客最贪。

譬如我,竟仗着周公仙一副天生的好脾性,当真央他帮我将这隔世仙葩带了回来。

此时一梦将醒,上下眼皮半轻不重地将彼此挣脱。朦胧视野中,炎日寒月尽皆不见,却有光晕透云微吐莹白,乃是一片堪堪将至的黎明之景。

将久睡肩背动了动,忽觉…颊边似熨帖了个结实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