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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软声音,这次变得更艰涩了:“看来郎君是仗着楚国一定会相助了。有人与公子翕不对付,看来郎君你早已打听清楚。那我便告辞了,等郎君想清楚了,再与我重新谈吧。我只想让郎君知道,楚国无君主,国事,是掌握在老夫手中的。请薄郎不要自以为握住了什么把柄,作出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范翕侧身,看向大司马起身告退。

大司马背对着他向堂外走去,范翕忽慢悠悠开口:“大司马所说的与公子翕不对付的那人,便是楚国与公子翕表面友好、背地却和越国交好的缘故吧?”

大司马背一僵,却不语。

范翕唇角哂笑,问:“你说的,是楚宁晰吧?”

大司马回头,深深看了坐在幽暗中的清俊郎君一眼。他拱手向那郎君道了别,一言未发,就这般走了。

而大司马走后,大堂独留范翕一人静坐。范翕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但茶杯只挨到唇边,他便一阵大怒,将茶盏狠狠地摔了出去。噼啪声不绝,茶盏在地上裂出一块块斑驳碎片。

范翕两指捏着眉心,面容在黑暗中被映得一阵扭曲

楚宁晰。

他就知道,必是楚宁晰和自己作对!事事要坏自己的好事!自己走得越顺,楚宁晰便越要拖他后退,将他向下拽!

这个、这个传闻中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恶女!

他不想杀了她,但她总是如此坏他好事!

因为猜到楚国大司马所说的人是楚宁晰的缘故,范翕心情一整夜都不好。

他想到了很多关于楚宁晰的旧事,想到了落在他身上的许多恶意揣测。

范翕长到十八岁,他身上背负的最大的恶意揣测,便是周天子疑心他是前任楚王与虞夫人私通所生的私生子。

而楚宁晰,则是前任楚王唯一的女儿。

范翕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虞夫人虞追是吴国姑苏人士,他不知道虞夫人和吴王是否相识。但有一事他格外确定,便是虞追在入周洛王宫前,本是楚王的未婚妻子。

虞夫人斥周天子“霸占人妻,虐杀人臣,乱人纲伦,百般反悔,骗人诱人又杀人”,指的就是周天子曾经对楚王所做的事。如今只有楚国,国中只有大司马理事,楚国再无国君,正是因周天子杀了前任楚王。

周天子屠尽了楚王所有家人,只有当时年幼的楚宁晰被姆妈抱着躲过了一劫。

在周王宫中,无人敢提“楚王”在朝堂中,无人敢建议周天子另封“楚王”。

人人听些传闻,说虞夫人与楚王私通,被周天子发现,周天子怒极杀尽楚国人。虞夫人发疯,崩溃无比。范翕是虞夫人和楚王的私生子,虞夫人以性命相逼,才让周天子留下了范翕一命。但周天子自此厌极虞夫人母子,立誓此生绝不再见虞夫人一面。

如今这世间早已没了楚王,只有虞夫人被囚在楚国的“丹凤台”中。

范翕坐在黑暗中,给自己倒酒喝。他没有点灯烛,也不需要人陪伴。这桩发生在他身上的丑事,这么多年,虽然每每想起时觉得耻辱,但他早已习惯他其实从未问过虞夫人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不愿伤了母亲的心。

但是,这些年,范翕一直因为此事备受质疑。

他知道自己的父王有多厌他。

周天子从不肯见他,有时在王宫中偶尔遇见了,周天子看他的目光,都分外恍惚,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周天子不待见,整个周王宫便都不待见。范翕是第一年入了周王宫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自己的身世。

他怒不能遏。

他能忍受那些公子对自己的不屑,却不能接受自己被人一遍遍羞辱!

之后他便彻底远离了楚宁晰。

楚宁晰是楚王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女儿,在楚王全家丧命黄泉后,虞夫人誓死护着这位王女的安全,不让周天子动这位王女。

少时范翕也好奇过楚宁晰,他想过若自己真的是楚王的儿子,那楚宁晰就是他的妹妹比周王室的那些公主王女们,和他的关系都要亲近些。范翕曾好奇过楚宁晰,曾想过与楚宁晰交好。

然而楚宁晰在见他第一面时,便用鞭子打伤了他的背。

范翕不喜楚宁晰,不喜自己的那位未婚妻。因当年,是楚宁晰与范翕厌恶的他的那位未婚妻一起出现在丹凤台,二女一起伤了范翕。范翕为此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高烧不退。虞夫人却不许范翕报仇,不许范翕去伤楚宁晰

虞夫人轻缓的声音,一径响在耳边:“翕儿,宁晰年幼不懂事,又失了父母,才会将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一家尽毁在你父王身上,毁在了我身上她若是恨你,也是当恨的。你自此便躲着她些,让着她些,不要与她相争。她可怜许多,是我拼命从你父王手中刀下救出的无辜孩子。你莫要跟她计较。”

年幼的范翕趴在床上,噙着泪被虞夫人上药。他满心愤恨,他咬着牙,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楚王私通,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但他回头望一眼虞夫人的面容,便又将伤人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范翕现今都能想到楚宁晰当时的心情。楚宁晰深恨他的存在,但楚国王女又无法和周天子对抗,所以楚宁晰撺掇了那位于姓女郎,一起偷溜入丹凤台来欺辱范翕。

楚宁晰恐想着她那位好友家世甚好,地位极高,就算不小心杀了范翕,周天子也不会震怒。

但是楚宁晰却万万想不到,那位于姓小女郎在弄伤了范翕后,反而喜欢上了范翕,为范翕前往周王宫提供了机会。自此范翕靠着那位女郎的相助在周王宫中韬光养晦,楚宁晰却再见不到范翕了。

范翕没想到,他当年留楚宁晰一命,过了这么多年,楚宁晰仍想和越国联手,和他作对。

不,恐怕不只作对。若有机会,楚宁晰恐恨不得杀了他。她想杀了他?他还想杀了她呢!

楚宁晰身上的悲剧,与他有什么关系?周天子杀害了楚王全家,和范翕有什么关系!若楚王真和虞夫人那也怪楚王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仍然和他范翕有何关系?

范翕一边在幽暗中喝酒,一边冷笑连连。他趔趄着,提着一把剑在幽黑帷帐间穿梭,帷帐纷扬,长发凌散。他跌撞踱步,酒坛扔地,他提剑斩去那些困扰他的噩梦影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阴冷如恶鬼:“我是何出身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周洛被九夷攻下,周天子呵,我看你也自身难保了吧。你干脆就死在战乱中好了。”

“母亲!母亲你质本清洁,高贵美丽,可你、你到底是为何非要与人私通,将我害到这般境界?!”

“于幸兰!你以为我喜欢你么?我是利用你啊,我是借你的势啊你打我那一鞭,我记到了现在,且永远不会忘掉!想我爱你?你做梦吧,做梦吧!”

“还有楚宁晰!你敢与我作对,哪怕你可能是我亲妹妹,我也不会对你心软,放过你。”

“玉儿、玉儿”

范翕是这样满心阴暗的人。他无比记仇,无比心小。可他心中也有一点温暖的地方。范翕茫茫然,丢下手中剑,站在昏室中出神。他目露凄色,神情恍惚。良久,他抱着膝,昏昏沉沉地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喃声:“玉儿,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没伤过我还是我的玉儿好些。”

范翕在黑暗中出神,他被帐子一绊,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范翕苍白着脸,手揉着额头,目中光沉沉浮浮,不断变幻。

想他身世如此卑微,上一代的恩怨一直遗留到现在都不能被人释怀。周天子和虞夫人的悲剧,楚王子女的悲剧,范翕的悲剧,甚至也许还包括那个昏庸好色的吴王上一代的悲剧持续到这一代,然范翕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欺后无力还手、还被自己母亲所压制的小孩儿了。

且让他看看,楚宁晰是否还是想杀了他。

若楚宁晰仍如当年一般,他不介意先对她动手。

反正,不让虞夫人知道就是了。

范翕又是饮酒,又是发烧,第二日他便起不来床,独自昏昏。于是原本当是玉女服侍薄宁用早膳的习俗,便再一次被取消了。

玉纤阿向人打听到薄宁喝了一夜的酒,好似病得厉害。她暗自心惊并担忧,不知自己昨夜离开了后,范翕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明明已经病了,为何还要喝酒?楚国大司马对他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这样大受打击?

玉纤阿不放心范翕,范翕又暂时不肯见客,玉纤阿沉吟一番后,去了后院灶房,想熬一碗粥给他。

她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提着一个食盒,漫行在青石砖上。如今薄宅中的卫士被范翕的人不住换人,整个府上的卫士一半一半,很难说清谁是谁的人。卫士中应该也有感觉,近几日玉纤阿便觉得他们对自己的管辖松了许多,那些卫士们当是感觉到危机,在想法子试探了

玉纤阿沉吟着,想看这架势,范翕要做的事,应该快完了。只不知范翕打算如何处置薄宁?

她正这样想着薄宁,视线尽头便看到长廊中,薄宁扶着石柱在行走。郎君长袍宽大,衬得背影清瘦单薄。他手扶着石柱,走得艰难,发丝凌乱,青色发带与乌黑青丝缠在一起

玉纤阿一惊,想范翕怎病得这样厉害?病得这样厉害成渝他们怎让范翕一人在外走?

玉纤阿迎上前,关怀道:“薄郎!”

那人背影一顿。

玉纤阿快步上了台阶,走进廊中。她从后追上,扶住他的手臂,担忧道:“他们说你病了,你自向来体弱,何必如此逞强?你”

玉纤阿忽住了口。

因男子抬起眼,望向她。

是薄宁的面容。

但是他的眼神,并不是范翕那样看到她便会噙笑的含情目玉纤阿不动声色,柔声:“我为郎君煮了粥,郎君坐着歇一会儿,喝点粥吧?”

薄宁盯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纤阿便镇定自作,背对着他向自己方才急切之下放在廊口石阶上的食盒一步步走去。她背影娉娉袅袅,压根看不出她的紧张。待她还有五步就能拿到自己的粥时,前方半月门下人影一晃,有人过来了。

玉纤阿脸色微白。

因她看到另一个“薄宁”,身后跟着卫士,慢悠悠地自门后而来。

玉纤阿:不是说生病了么?!为何非要逞强,在这时出门?!

两个薄宁一下子看到了对方。

玉纤阿心里疾跳,她无法躲避,觉得后方劲风袭来,她一下子被箍入了身后那个真正的薄宁的手掌下。薄宁贴着她的耳,对对面那个站在半月门口的假的“薄宁”笑了笑,勾唇:“公子翕?”

范翕戴着的面具,是属于薄宁的脸。

他一言不发,身后成渝手扶在了刀柄上。这点动静,被观察着他们的真正的薄宁看到。薄宁扣住玉纤阿在自己怀中,微微笑了一下:“公子翕,劝你谨慎些,玉女,当和你关系匪浅吧?你若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范翕沉冷的眼眸,看向成渝,意思很明显:不是将他关押起来么?他怎么逃出来的?!

成渝也不知道,被公子看得脸色发白,羞愧低头。

而范翕望向被薄宁扣在怀中的玉纤阿,目光轻轻地扫过她的面容,扫过她身前台阶上放着的食盒,扫过挟持她的薄宁身上宽大的衣袍范翕顿时明白了。

范翕不急着动手,也不急着和薄宁提什么要求。他只是站在原地,冲着玉纤阿冷笑:“你可真有本事。你连我的背影都能认错?!”

玉纤阿面色青青白白,在范翕冷眼看向她时,自觉也羞愧无比。可是薄宁身上衣袍那样宽松,身量看着瘦了很多她认错成范翕,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这一切缘由,不正是因为范翕自己非要假扮薄宁么?他自己假扮得那般敬业,竟还希望她能一眼认出他是谁?

缓一会儿,玉纤阿镇定地答:“毕竟我失忆了。”

范翕:“”

作者有话要说:我玉儿的失忆,非常的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