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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五章 关门弟子

陈平安当时笑望向身边的纯阳真人,吕喦抚须点头,笑言一句,山中精怪取名不易,既不可真名过大,承载不住反受其咎,道路过宽,反而自迷心性,不知何去何从,也不可过小,最好还要与一地山水相契合,若是你不担心落魄山这边有人泄露天机,最后闹得路人皆知你的真名,那么叫白虹,倒也无妨。

陈平安便拱手笑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预祝白虹道友炼形成功。”

吕喦单手掐剑诀,微笑道:“虹洞青天,阴阳燿日,壮士挺剑,气激白虹。纯阳吕喦,预祝白虹道友成功炼形,修行顺遂。”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狗啧啧称奇,一条比蝼蚁都不如的白花蛇,三言两语,就赚取了一份好大造化。

“白虹”这个名字,是朱衣童子随口胡诌而来,再到陈平安牵线搭桥,有意让纯阳道人来顺水推舟给出答案,最终由吕喦亲口认可“白虹”堪任真名。

这就像青冥天下那边道门法统的符箓与符印之别,一张符箓之上,加盖一方真人法印,便可威力暴增。

符箓执掌于法官之手,如一座衙署内的胥吏,真人仙君如统领众人的一衙主官,加盖官印的法令才可颁布,名正言顺。

冥冥之中,这条棋墩山白花蛇的真名一事,就像纯阳真人来做主“钤印”,落魄山陈平安担任见证人,陪同签名花押,为次。

在这里边,藏着弯来绕去的好些学问呢,就这么件小事,谢狗就可以看出陈平安这家伙心思有多重,城府有多深,呵,

也难怪如今蛮荒天下,那几个补缺王座的飞升境,都对年轻隐官念念不忘,总想着文庙亚圣都能够从青冥天下拐来个元雱,白泽怎么不干脆从浩然天下直接将那陈平安套了麻袋,再将其丢到脂粉窟里,英雄难过美人关,生米煮成熟饭,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在谢狗悄然收拢那缕剑气之时,这会儿道号“赤诚”的小家伙,盘腿而坐在白花蛇背脊上边,“骑高头大马”,很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不由得感慨道:“仙尉道长,你官儿不大,偏偏规矩最多,你再看看我们陈山主,多和蔼多亲切,万事好商量,你这个当看门人的,就不惭愧吗?”

落魄山,最大的官,就是陈山主了。

那么最小的官帽子,估计就是仙尉道长的这个看门人了吧。

仙尉没好气道:“我惭愧什么,宰相门房三品官,职责所在,平时不难缠点,难道就任由阿猫阿狗随便登山吗?”

仙尉低头看着朱衣童子,笑眯眯道:“当大官的,确实表面上都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那只是因为跟你根本犯不着如何疾言厉色,等你再升官几级,有机会跟陈山主多接触,就会明白一个道理。”

朱衣童子焉儿坏,已经准备好小账簿了,却故意满脸讶异,催促道:“哦?啥个道理,怎么讲,等我官当得大了,就会如何?”

仙尉说道:“就会发现,我们山主是真的平易近人。”

朱衣童子未能得逞,朝仙尉道长竖起大拇指。

谢狗翻了个白眼,我了个乖乖,落魄山风气真是可以。

那条早就能够炼就人形、却迟迟不肯炼形的骑龙巷左护法,屁颠屁颠跟在貂帽少女身边。

它怕裴钱,是有一百个理由的,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它自然而然就亲近这个貂帽少女,却像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不然总不能是因为对方名字里边有个“狗”字吧。

来到山顶,貂帽少女瞧见了栏杆旁的那两个身影,就想凑近多聊几句,主要还是那个道号纯阳的道士,让谢狗觉得不简单,很不简单,得问一件事,对方是否去过那座“火阳宫”,不同于各座天下、福地的明月各异,后世大修士都可以建造长久道场,即便是在万年之前,也有无数“月户”得以跻身其中,唯独在一轮轮大日之中,万年以来,从无任何一位修士敢说自己是主人,境界高如白景,在蛮荒天下那轮骄阳

之中,她依旧都只能算是“暂住”。

这就涉及到了一桩内幕,因为即便日月皆是某尊高位神灵“摹拓”而成,但是后者更趋于实相,前者却更为玄妙,数量在天外不计其数,但是最大的玄妙,就在于所有悬空太虚中的“大日”,都可以通往那座唯一的“火阳宫”,即便是旧天庭成为了遗址,这座宫殿依旧存在,完好无损,只是不同修士去往同一座火阳宫,都好像被自动分流了,去了“位于”不同光阴长河的河段内,唯一勉强可以称之为共同点的地方,就是后世修士踏足火阳宫,都不曾碰到过那位真正的主人,相信也没有谁愿意见到对方。

人间避暑地,天上广寒殿,混沌凿开元气窟,老龙独占水精宫。

龙宫水府皆喜好构建水精宫,人间三伏节,此地十分秋,故而被仙家誉为清凉国。

而那座丹霄绛阙火阳宫,如今被道家说成了帝室之一,在谢狗看来,也不算胡说八道。

至于上古龙族,是否证道的门槛之一,就是能否去火阳宫听真人传授道法。

谢狗看得出来,这个吕喦,与上古蛟龙渊源不浅。

周米粒见谢狗挪步,好像要去好人山主那边,赶忙拦在路上,立即觉得不妥当,就赶紧侧过身,轻轻扯住谢狗的袖子,压低嗓音,神色着急道:“谢姑娘,好人山主要与吕老神仙谈正事,谢姑娘等会儿再去,不急不急,稍等稍等。”

谢狗抖了抖手,然后双臂环胸,转头看着那个跟白发童子差不多个头的小水怪,“右护法好大的官威啊。”

小米粒挠挠脸。

陈平安也是双臂环胸的姿态,背靠栏杆,看着那个好像记性不太好的貂帽少女。

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小陌,凭空出现在谢狗身边,先与纯阳真人点头致意,再伸手按住谢狗的肩膀,力道不轻,出声提醒道:“谢狗!”

谢狗抬起手,就要去摸小陌的手背,结果被小陌立即抬起手肘抵住脸颊,貂帽少女不怒反喜,咧嘴嘿嘿一笑,使劲歪头,含糊不清道:“你来了啊,我跟右护法闹着玩呢。”

小米粒咧嘴而笑,使劲点头,是啊是啊,咱俩闹着玩呢,哈哈,小陌先生你的道侣谢姑娘,两颊酡红可喜庆,个儿还挺高哩。

小陌收回手,揉了揉眉心。

都不知该如何跟小米粒解释自己跟白景的关系。

陈平安朝小米粒招招手。

小米粒飞快跑去,一个站定,陈平安掏出那枚暂不知名的水符,笑道:“是吕前辈送你的,别客气,收下吧。”

小米粒一脸难为情,与吕老神仙鞠躬致谢,连忙打开棉布挎包,小心翼翼将那张符箓请入自家“祖师堂”内。

了不得了不得,麾下又得一员大将!

吕喦捻须笑道:“此符名为‘龙门’,是贫道自己独创的,算不得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大符,就是将来去白帝城那边,凭借此符,可以持符直接进入黄河小洞天。”

小陌笑了笑,这要是还不算大符,天底下的大符就太少了。

不愧是一位被公子敬称为“吕祖”的得道高人,还能够与至圣先师一起现身镇妖楼。

谢狗幽幽叹息一声,要说羡慕不至于,一张可以让天下水裔直接跨过那道龙门的符箓而已,可问题是这张符箓之中,蕴藉着“纯阳”二字真意如……两尊门神,小水怪手持此符,遇到紧要关头,越是山巅修士,越知晓轻重利害,无异于遥遥与这位纯阳道人问道或是问剑嘛,后果自负。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暖树姐姐,景清景清,泓下供奉,云子……珍贵符箓只有一张,好像不够分。

陈平安伸手按住小脑袋,笑道:“别想着送人,自己留着用。”

小米粒拍了拍棉布挎包,开心道:“要是不送人,就不舍得用,要好好珍藏的!”

先前在青衫渡,一大一小嗑瓜子,黑衣小姑娘坐在石头上,悠哉悠哉晃着脚丫,陪着客人一起闲聊,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事情,是绝对不多说半句的,她的江湖经验老道得很嘞,只是担心那位前辈觉得无聊,所以她就只是聊了些自己的小事,无非是看崖外胖胖瘦瘦朵朵白云路过家门口,就帮它们一一取个名字之类的。纯阳道人便笑着说一句,门外荣辱排队过,困穷之后福跟随,家教门风之所以重要,就是可以让人吃得住苦,接得住福。小姑娘觉得很有道理,轻轻鼓掌。然后就试探性说,纯阳道长,我有个朋友,只是山上的朋友啊,她的境界太低了,但是山头又很大,所以我这个朋友出门在外,总是胆子跟本事一样小,咋个办……

此刻谢狗站在小陌身边,一本正经道:“小陌,我在路边行亭,跟山主大人偶遇,聊得贼好,你家公子与我聊得真是投缘,他还主动请我喝了一壶酒呢,这可不是我瞎编胡造的,你要是不信,等会儿可以自己问你家公子去,咱们山主还邀请我回落魄山呢,不然就我的风骨和犟脾气,能自个儿跑回这边自讨没趣?在行亭里边……对了,小陌你别误会啊,千万别多想,虽说是孤男寡女的,但你信不过我,也要信得过你家公子嘛,总之咱俩当时在行亭那边,就是正儿八经切磋学问,相处下来,喝了顿酒,那叫一个相谈甚欢,我觉得山主这个人真不错,值得仰慕,家境出身是差了点,但书上不是说了个道理,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看看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好些个高门子弟,也就是跟小富小贵稍微沾点边,就不拿正眼瞧人了,想来前程有限,但是咱们山主不一样啊,都这般凭本事挣来的一份家大业大了,还是不动如山的,年纪轻轻,稳重,必定厚福无疆!我算是琢磨出个道理来了,天底下真正聪明子,言语木讷优容,深计远虑,所以不穷!小陌,你挑人的眼光不孬,这就证明我挑人的眼光更好,对了小陌,我最近读书勤快,学问暴涨,才情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你听听看,给点评点评,事先说好,亦诗亦词,如那苏子写词,别开生面,条框是绝对拘不住人的,也学你家公子,格律暂且搁一边,客子光阴诗卷里,彩笔题桐叶,佳句问平安。杏花消息雨声中,又逢新年春,更有好花枝!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用,诗词中嵌有‘平安’二字,你家公子听了肯定喜欢……”

小陌一开始是打算装聋作哑的,越听到后边越别扭,实在是忍不了,黑着脸说道:“你到底要从朱先生那边剽窃多少学问?!”

谢狗学那右护法挠挠脸,干笑道:“文字就那么多,我们读书人抄东朝西的,都是相互借学问不用还的,咋个能叫剽窃呢。”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笑眯眯刚走上台阶,驻足片刻,听到谢狗最后那句话,老厨子就立即退回去,打道回府,溜之大吉。

小陌,谢姑娘,你们俩只管卿卿我我,我去炒我的菜。

小米粒眼尖,看到了老厨子的身影,立即与好人山主和纯阳道长告辞一声,中途再与小陌先生打了声招呼,一路飞快跑到朱敛身边,一起走下台阶,她拍了拍棉布挎包,再伸手挡在嘴边,小声说道:“老厨子,有宝贝。”

朱敛忍住笑问道:“啥宝贝,能吃么?”

小米粒双脚并拢,蹦跳着下台阶,哈哈笑道:“猜个谜语,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朱敛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啊。”

小米粒嘿嘿笑道:“不一样,我这张叫龙门符。裴钱可宝贝她那张宝塔镇妖符啦,以前我想要见一面都难哩。”

裴钱小时候,好像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将那张符箓拿出来,贴在额头上边,吹着玩。

朱敛笑着点头,当年的小黑炭,一遇到害怕的事情,就喜欢往自己脑门上贴符箓壮胆,不然就是走累了,啪一下,就拿出那张符箓,美其名曰给自己增加了至少一甲子内功,用那会儿裴钱的话说,就是我脑门上顶着一栋宅子,大摇大摆行走江湖,走路怎么会累呢?跟在师父身边,一起翻山越岭,腾云驾雾!

对啊,怎么就长大了呢。

朱敛带着小米粒,来到一栋宅子外边,敲门而入,庭院内有人正在练习剑炉立桩,睁开眼,笑道:“朱先生,右护法。”

朱敛点点头,神色玩味道:“赵树下,你从明天起,终于要拜真佛了。”

赵树下听得一头雾水。

小米粒嘴唇微动,提醒赵树下那个答案。

因为来时路上,老厨子跟她说了,好人山主要正式以师父身份,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弟子教拳了。

赵树下瞬间紧张起来。

朱敛笑道:“赵树下,紧张就对了,毕竟小三十年,有资格在竹楼二楼学拳,只有三人,我相信以后也多不到哪里去,甚至说不定第三人,就是最后一人,所以要好好珍惜。”

三人学拳于竹楼二楼,陈平安,裴钱,赵树下。

陈平安和裴钱,先后与崔诚学拳。从明天起,赵树下就会与陈平安学拳。

竹楼二楼,教拳与学拳,总计四位纯粹武夫,结果就有三位止境大宗师!

因为朱敛有一种直觉,眼前赵树下,就会是山主陈平安在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