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ICITAS飞行任务三 – 任务日197
ARES Ⅲ 太阳日196
星光熠熠在睡梦中被某处传来的听不真切的声响惊醒，从自己的小床里探出头来。她在半梦半醒中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眯着看了看以火星午夜为基准的Ares Ⅲ任务时钟。现在的火星时间是五点四十八分，比当地日出还要早大约一小时；在这种时间点正常情况下除飞火之外的任何其他马都不可能起床。
她伸长脖子往飞火的铺位看去。那只飞马此时看起来睡得正香，安静而有条不紊地打着有节奏的鼾。显然这次惊醒她的动静并不是飞火正打算举行一次半夜突击安全演习；飞火的这种癖好带来了很大困扰，不过这种情况她已经快要见怪不怪了。
于是她决定回归甜美的梦乡。大脑、双眼与身体各部都纷纷赞同这一决议。
然而她的膀胱却持不同意见。她自言自语发着牢骚，在居住舱夜间昏暗的灯光映照下跌跌撞撞，试图在前往厕所的途中尽可能不发出太大声响。幸而马克在第三轮土壤实验发现苜蓿的固氮作用足以替代土壤培育工作后决定停止收集排泄废物作堆肥使用，星光现在如厕时的顾虑少了很多。
在舱内尺寸有些过大的便桶上度过几分钟后，星光的心情更是舒畅了许多，准备朝着自己的铺位走去。
这时她又再次听到了原先吵醒她的那种声音；一阵淅淅沥沥的安静水流声，与她的膀胱没有任何关联。
只是短短一瞬，不过星光已经猜到了它来自何方。她努力打起精神，奔向小马们用于存放太空服的橱柜跟前。打开柜门，一簇星星点点红绿蓝相间的指示灯光与她打了个照面；全部五件太空服的生命支持系统都处于激活状态。
她相当肯定之前存放太空服时的状态并不是如此。非常确定。之所以不能百分百保证是因为现在还是凌晨，她的思维还没有完全清醒。
她抽出了堆在最顶上的那件太空服——按她的猜测应该是蜓蜓的；那只幻形灵进出居住舱的次数比大家都要多。太空服腿部沉甸甸的，还在晃荡作响。她小心翼翼清空了每只足靴，从每条腿中倒出了足足有一品脱的水。
星光现在仍然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清楚太空服的维生系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自行启动的，但是却可以从马国另一端远程激活。她此时还没来得及推断出“除非事态十分紧急，否则他们不会在大家都入睡时尝试发送消息”的结论，因此并没有多想就摆好了太空服，有些烦躁地扳动起颈部的水饮管，小股水流射入一丛土豆旁边的泥土。
BLM-ESA DE ESA-F54 OP SG WTB K（ESA第54次飞行任务组呼叫友谊岬 操作员星光 你们TM要干啥 完毕）
以比较友善的语气进行翻译的话就是：“Amicitas呼叫马尔的摩，这里星光熠熠；能麻烦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半夜给我们的太空服灌水么？完毕。”
对面几乎是立刻就发来了回复：
ESA-F54 LSS SCRM FLMB GAS DTCTD CVE II LSS SCRM FLMB GAS DTCTD CVE AA INVSTG ASAP K（ESA第54次飞行任务组 维生系统紧急停机 洞穴中探测到可燃气体 重复 维生系统紧急停机 洞穴中探测到可燃气体 终止 立刻前往调查情况 完毕）
读到这段消息结尾时星光的蹄子已经完全被四溅的水花打湿了，自己更是睡意全无。她立即发送了回复：
BLM-ESA CFM LSS SCRM AA CFM FLMB GAS K（是否确认维生系统停机 终止 是否确认存在可燃气体 完毕）
片刻过后：
ESA-F54 U HRD ME K（要我再说一遍吗 完毕）
星光突然发现那种尿急的感觉又回来了。
BLM-ESA SN STND BY WL UPDT AR（了解 请待命 稍后报告情况 通讯完毕）
蹄下敲出“通讯完毕”的信号之后，她大喊道：“更换舱外服！”
接着是持续一两分钟的混乱泥泞与夹杂着困倦的极度困惑，不过星光最终还是吸引来了五位神智清醒却面露不快的宇航员的全神贯注。
“马国那边来消息了，”她决定全程用英语开展对话，既为了方便马克理解同时也可以自我练习，“从我们太空服里的积水深度推断，他们应该有半个晚上都在试图联系我们。昨天晚上主维生系统自行关闭了。我们那边说是探测到了可燃烧的气体。”
“妈的！”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马克就抢先骂了一句，“知道是哪种可燃气体么？”
对此星光只能耸了耸肩，“我们唯一知道有……什么可燃物质存在的原因是马国那头的传送链接终端起火了。系统在火焰温度上升到能够造成任何损害的程度之前就自动关闭了。”
莓莓听了连忙冲上前来。“洞穴火了！？”她大惊失色，连正确使用语法都顾不上了。
“还不清楚。”星光答道，“你也知道我们的维生系统是什么原理。”
“一旦山洞着火，我们就完蛋了。或者说完犊子（bucked）了。”马克说罢又用小马语补充了一句。“完犊子”是唯一一个马克能正确发音的小马语单词已经成了这群火星难民之间的老梗了，不过现在大家听了都笑不出来。
“好。星光，蜓蜓，从倒出来太空服把水。”莓莓努力镇定下来分配任务，“其他早饭快点。马克，能告诉你们那里吗？”
马克眯着眼瞥了瞥任务时钟。“现在还不行，得再过两小时。”他答道，“地球还在地平线以下——还没升起来呢。”他穿上太空服套好了头盔——他的太空服逃过一劫没被淋湿，意味着他现在成了居住区里最为干爽/情绪最不沮丧的居民——又随手从柜子里抽出一份食物包，“我去准备二号漫游车了。”
“好，”莓莓答道，“我们十五分钟走。”
“你这只能得C-。”星光朝着指挥官嘟囔了一句。
“……啥？”
蜓蜓在烘干太空服的间隙里花了点时间检查了一下脚部有没有发生破损。近期修复完毕的表面都毫发无损，于是这只幻形灵便可以加入莓莓与飞火的行列，一路追寻着马克漫游车的行迹前进。
而因太空服严重受损经不起剧烈运动的星光尽管内心无限向往能与同伴们一同奔驰在黎明将至的火星地平线上，却无奈只能与火球一道搭乘马克的漫游车驶向洞穴。马克把自己往常驾车的谨小慎微完全抛诸脑后，在卸下了漫游车外挂的鞍包与额外的那些电池之后开足马力横越阿西达里亚平原。每当漫游车骑上古老河床遗迹中遍布的沟壑时，车头都会腾空而起往前冲去，再下落狠狠砸在坡下……碾过沟壑回到平地时则是刚好相反，车头冲上斜坡高高跃起，往往还会由于火星引力不足以让四轮紧贴地表而在空中短暂飞跃片刻。后轮驶离沟壑顶端之后，前轮又会很快再次砸回地面，如此反反复复把车内几位乘员颠得七荤八素。
通常情况下漫游车需要花费半个多小时才能从居住区行驶至洞穴农场，而这次马克的危险驾驶（所幸没有翻车）则成功把时间压缩到了二十四分钟以内。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抵达目的地之后，随着三位不幸乘客有些神志不清地跌跌撞撞走出漫游车气闸与等候在车外的小马和幻形灵会合，火球突然冒出一句小马语，“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想开‘李将军’来着？”
“对。”星光答道。
“我现在收回这句话。如果刚才吃过早饭的话我现在应该已经吐光了。”
渺远的太阳正从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火星难民们步履艰难地爬上了通往洞穴入口处的斜坡。随着Amicitas那扇饱经沧桑的货舱气闸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马克向各位提醒道，“进去之后别着急脱太空服。如果内部空气循环停止的话，有可能会有大量气体积聚——完全没有氧气。”
“你觉得可能是哪种气体？”蜓蜓随之问道。
“几乎可以肯定是甲烷了。”马克答道，“这是唯一一种我们在这里发现过的可燃气体了。不过通常情况下能探测到的只是痕量而已——比如大约5PPB左右，火星大气里的水分都几乎是这个数量的一百万倍。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气闸室内外的气压平衡了，星光随即打开了气闸内门。面前展现出的是斜向下不断延伸至远处的洞穴，顶部悬挂的附魔晶体正随着山巅的水晶接收器开始吸收阳光而放射出光亮。没有任何燃烧的迹象，目光所及之处也见不到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也就是说，洞穴里看起来一切如常。
莓莓首当其冲奔了出去；她直接无视马克刚刚提到的预防措施扯下了自己的头盔，接着又以最快速度挣脱了太空服的束缚。
“莓莓！”马克叫嚷着，试图要把她揪回来。
“我穿着太空服可没法检查植物！”莓莓喊了回来。
“由她去吧，”太空服仍然穿戴整齐的飞火说道，“我会看好她的。”她紧跟在指挥官身后，而火球则静悄悄拾起莓莓的太空服紧随其后，以备不时之需。
“甲烷是啥？”蜓蜓看着莓莓他们远去，接着问道。
“分子式CH4，”马克答道，“由一个碳原子与四个氢原子构成。极其易燃。在密闭空间中可能爆炸。MAV燃料发生器生成的就是这种物质。”
“那有毒吗？是不是和肼差不多？”
“没，”马克解释道，“它最危险的特性是可以燃烧，其次是它会引发窒息。它本身其实并没有毒，但是它显然也不是氧气。曾经有许多矿工因为地下深处的甲烷气体而丧命，这两个因素都是主要元凶。”
“噢……！”蜓蜓瞪大了她那对闪着幽光的眼睛，“你是说……池沼气么？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原意的名字了。这是一种常见于洞穴与矿井深处的气体。以前我们在挖掘的时候会用……”幻形灵望向一旁的星光，眼神闪避了一下谨慎地换了种说法，“……某些东西……来探测有没有这种气体。”
星光熠熠大概能够明白蜓蜓口中的“某种东西”是指什么了，反正肯定不可能是金丝雀。她试图自我安慰：蜓蜓刚才提到的是幻形灵所谓的“黑暗旧时代”，都是陈年往事了。而且说实话，在她自己的“黑历史”里类似于这种性质的恶劣行为也不是没发生过，所以现在也由不得她来评判是非。
然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让马克挡在她与那只虫子之间作为象征性的屏障。
他们三位——马克、蜓蜓与星光——接着走向Amicitas维生系统设备箱；维生系统的主出水口连接着地下的水暖供热管路。现在设备箱上的所有指示灯都熄灭了；维生系统自动停机时，热水供应也随之被切断了。就在几天之前内部还算得上温暖舒适的洞穴此时极度寒冷潮湿，就如同回到了洞穴刚刚完成加压，他们进场开始培育土壤的第一天。
马克伸手探了探自己太空服上的某个口袋，拿出了一个小袋子与一条橡皮筋。他用皮筋箍住袋口罩到了维生系统的供气出口上；接着他又拿出第二个袋子与另一条橡皮筋，如法炮制封上了进气口。“让他们重新打开系统吧，”马克说道，“如果这样都不行的话我们还是回居住区比较好。”
星光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蜓蜓；蜓蜓用太空服水饮管发送摩嘶电码的能力在他们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甲烷，”接着她又思考起来，“一碳四氢。你的意思是说类似于炉子烧的那种吗？”
星光隔着一层太空服都能看到马克脸上那副惊诧的表情：“你们会用燃气炉？”
对此星光只是耸了耸肩，“有烧电的，有烧气的，甚至还有些是靠魔法驱动的。”她答道，“在乡村地区仍有许多小马使用柴火炉。”
“唔，”马克思考了一会，轻声嘟囔起来，“真是每天都能学到新知识呢。”
维生系统指示灯亮起。两个袋子都鼓胀起来；虽然空气传输水晶的一侧是发送，另一侧是接收，但是这两个方向的空气流动并不是完全互相隔离的，因此输入的空气可以给整个体系进行增压。管线中传来水声潺潺，滚烫的热水逐渐泵入了地暖系统。马克与星光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星光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了自己这一下意识的行为。
“行，那我们还有戏。”马克接着说道，“下一步我们得想办法知道这里有多少甲烷。”
“不是只要有甲烷就很糟糕吗？”星光不解。
“今日新词：”马克嘟囔着掏出了另一个袋子，“化学计量学（stoichiometry）。”他离开维生系统设备箱走向苜蓿田间开阔处，继续说道，“计量化学是研究化学反应中反应物与产物平衡计算的科学。简单来说，这是一门有关物质如何燃烧的学问。”
“化学计量学。”星光小心翼翼拼读出了这个单词。
“可千万别让火球飞火来念这个词。”一旁的蜓蜓忍不住评论道，“否则他们连着一个星期都会气得跳脚。”
“以我们现在的情况为例，”马克继续解释道，“甲烷需要有一定量的氧气存在才能燃烧。理想混合比是两份氧分子与一份甲烷分子反应。普通的地球环境大气——或者你们那边的空气也是一样——大约含有20%的氧气，或者也可能更高一些。于是要获得最佳燃烧效果的话，甲烷就应当达到略大于9%左右的空气浓度。如果甲烷浓度太低——空气占比低于6%——燃起火焰释放的热量就无法维持连续燃烧；但如果甲烷太多的话——比如浓度超过20%以上——环境中的氧气会被稀释，火焰就会自行熄灭。”
“也就是说你手里这个袋子可以让你知道这里有多少甲烷咯？”星光问道。
“呃，首先这里的甲烷浓度肯定没超过20%，”马克答道，“毕竟莓莓还在活蹦乱跳。”的确，不远处的那只陆马飞行员还在农场中四处游走，有时踱步有时快跑，就算好不容易站定一会，很快又会朝着另一点奔去。飞火与火球则是紧紧尾随其后；从他们一脸听天由命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已经随时随地准备好面对莓莓突然大口喘气呼吸哽咽而后倒地猝然昏厥的场景了。
“不过我希望是在6%以下。”马克接着继续说道，“如果浓度在6%以下的话……当然还算不上安全，因为我们不穿太空服还是会有缺氧的风险；但是这样至少就不会发生火灾或爆炸了。”面前的人类讲到这里突然浑身一激灵，接着补充道，“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起火爆炸一点都不好玩。”
他把手中的两个袋子递给蜓蜓，“把这两袋拿到洞穴往里的两个腔室去。”他说道，“然后像这样，”他在空中张开袋口反复挥动，空气自然而然撑起袋子向外鼓出，“之后把袋口封紧就行。”接着他用指尖捏起袋口，拉上了气密封条。“每袋对应一个腔室。不过先等一会，”他又从工具带上抽出一支记号笔，先在自己的太空服袖口划拉几下试了试，之后在两个袋子上分别标上了字母B与C。“B是下一个腔室，C是下下一个。可以吗？”
“没问题！”蜓蜓咧嘴笑着，亮出了嘴角的獠牙，“马上就回来！”她把袋子塞进一只前蹄的孔洞里，奔向偌大一个洞穴对侧那道遮盖住洞穴其余部分入口的隔热幕布。
马克接着又拿出另一个袋子，正要朝农场边缘的那排车厘子树苗走去；这时莓莓向他奔了过来，身后紧跟着飞火与火球。“土壤病了。”很不幸她并没有带来好消息，“还在腐烂。农场中心问题最严重，边缘的情况要好一些。”
马克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对，我怕的就是这个。”他咕哝着，“飞火，你上次来这里飞行是什么时候？”
飞火仔细想了想。“大概四五天之前吧？”她猜测道，“应该是你上次过来的前一天。”
“那是四个太阳日之前。”马克问道，“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吗？”
飞火摇了摇头，答道：“如果有的话我早就说了。”
“行。莓莓，麻烦你穿好太空服行吗？飞火，你能在洞穴里简短飞一圈感受一下吗？”
飞火望了望莓莓；星光注意到某只陆马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位前闪电天马队长想要让她确认命令。“哦，没问题，去吧。”莓莓从火球那里接过太空服准备给自己套上，与此同时飞火则是反其道而行开始飞快卸下自己的太空服。
“注意盯着我。”她说着伸展开了自己的翅膀，尝试着挥动几下。星光看着飞火蹲下身子举起双翅，接着一跃而起，全力拍打翅膀把自己抬升到布满水晶突起的洞顶附近。她缓慢而吃力地绕着洞穴转了一圈，其间一两次俯冲下来又历尽艰辛爬升回到原来的高度。最后她终于着陆回到了起点，除了大口喘着粗气之外并无大碍。
“空气感觉……”一时词穷的飞火翻了个白眼，切回了小马语，“空气给我的浮力没有之前那么大了。区别其实挺小的，感觉跟海拔高度的变化差不多。”她抽了抽鼻子又补充道，“而且刚起飞的时候有那么一会我好像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不过现在没了。”
星光把这段话翻译给了马克，他听着点了点头。“我们回漫游车上给这些样本跑一次空气成分检测吧。”他说道，“不过我基本已经能猜到结果了。”
果不其然，漫游车空气检测系统的读数显示马克在农场周围采集到的样本都含有大约1%的甲烷，同时还带有微量——大约1~2PPB左右，接近设备检测精度的极限——的硫化氢成分。蜓蜓在洞穴更深处采集到的两份样本都只探测到了痕量的甲烷，并不包含硫化氢。
“好吧，”马克对着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满满当当挤在漫游车内的Amicitas组员们说道，“我知道事情经过了。你们以前听说过甲烷水合物吗？”
得到的是五对大眼瞪小眼。蜓蜓代表大家答道：“反正肯定没听谁用英语说过。”
“对，我傻了。抱歉。”马克思考了一会解释道，“有时在合适的条件下水分会以特殊方式结冰，把甲烷分子捕获在晶体结构内部。以前的人们曾经成功点燃过冰，其实真正燃烧的是被包裹在冰晶内部的甲烷。以这种方式甲烷可以稳定保存长达数百万年之久，等到冰晶消融才会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