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室里。
徐清老师和吴予面对面坐在棋桌前，由一名棋馆里的初段棋手负责记录。
这名初段棋手也不陌生，正是之前围观陈默VS吴予的短发女生。
嗯……不出意外的话，这可能是一个戏份比较多的角色，尽管她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拥有姓名。
“小予，我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下棋了，这一個星期，你感觉自己的进步怎么样？”
徐清老师轻声询问。
“呃……”
小姑娘迟疑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她说进步不大的话，那岂不是说明自己当初选择让陈默来指导自己是错误的？
可如果她说进步很大的话，那岂不是说明徐清老师以往的教导水平不行？
身为一个渐渐有了情商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必须谨慎回答才行。
“我感觉……还是让‘棋’自己来说比较合适。”
吴予认真回答。
“哦？”
徐清老师有点惊讶于她的回答，扬了扬眉，然后笑着说道：“看样子，你很有自信啊，希望你的棋力也能如你一般自信。”
吴予：？？？
老师，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很自信了？您不要吓我啊……
紧接着——
两人互相鞠躬示意，然后便是经典的猜先环节。
徐清老师握子，吴予将一枚黑色棋子放在棋桌上，示意自己猜单数。
‘小师姐好像很擅长猜先啊……’
看着吴予非常流畅自然的猜先动作，旁边负责记录的短发女生，心里忽然蹦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她记录过小师姐的很多棋局，与她对弈的棋手，分别是七段、八段、九段，几乎很少有跟她一样同为六段的……毕竟身为国内棋坛公认的‘六段之王’，在这个等级分里，几乎是无可匹敌的存在。
嗯……
倒也不是说吴予强的离谱，而是曾经跟她同为六段甚至更低段的棋手，如今几乎清一色的七段朝上了……
吧嗒~
猜先环节由吴予胜出，她与徐清老师交换棋子，然后手握黑子，规规矩矩的排兵布阵。
双方不再说话，而是沉默着下棋。
渡过了前期的‘布局’，马上就要转至‘中盘’了。
吴予脸色平静、目光低垂、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的棋盘，在瞅准时机后，捏着棋子迟疑半秒，随后不再犹豫——
“劫！”
徐清老师眉头微皱，抬头瞥了一眼脸色平静的吴予，有点意外。
在以往的对局中，因为知道双方的棋力差距很大，所以小姑娘在前期转中期的时候，更多的是防守，然后才寻求突破。
可今天却不同，眼下，吴予的前期布局尚未完全结束，防守还没做足，就毫不犹豫的发起了冲锋，冷不丁的一个‘劫’，瞬间让徐清老师的部分布局陷入被动，逼迫她只能立即迎战。
不过——
徐清老师毕竟是老牌的八段棋手，纵横棋坛十几年的存在，哪怕随着年纪的增长，计算力已经大不如前，但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依旧可以迅速的做出正确的反应，区区一点被动的意外，还不足以让她自乱阵脚。
‘既然你这么急着想要冲杀，那就试试看吧。’
徐清老师心想。
随后，她捏着一颗白色棋子，轻轻落下：
“粘！”
……
与此同时。
陈默和路路走在棋馆的走廊里，看着其中一间正在教学的教室，一言不发。
“六年前，我跟小予就是在这里学围棋的。”
路路轻声说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初我们每天都一起学围棋、我们付出的努力远比别的孩子更多，当然，进步速度也是同期最快的……”
“就是这间教室吗？”
陈默抬头望向教室里正在上课的二十多名十几岁的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不禁微微一笑，然后询问：“小予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路路语气平静的说道：“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自闭症的倾向了，幸好她对围棋比较感兴趣，再加上我一直缠着她一起下棋，所以才没有变得更加严重……当时的她，学围棋是真的心无旁骛，她的进步速度是所有孩子里面最快的，就连我都被她轻松打败。”
“自闭症的倾向……”
陈默思索许久，随后转移话题：“可是现在，她还是六段，而你已经是八段了，这其中是经历了什么挫折吗？”
“因为第一次参加世界赛的失利。”
路路说道：“参赛前，我们很多人都信心十足，认为凭我们的棋力想要在世界围棋赛上拿到冠军，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才对，当时负责带队的那位前辈，还是夏国年轻棋手之中最强的九段……”
顿了顿。
她的语气有些沉重：“那一战，我们太轻敌了，面对几大围棋强国秘密培养的棋手、以及专门针对夏国常见棋路的套路，我们根本无从应对，输得很惨……
为了保住几位主力棋手的等级分，我和小予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消耗掉大量的等级分，跟外国那些顶级棋手对拼……
由于那次世界赛的严重失利，导致我们回国之后，遭遇了许多‘爱国者’前所未有的网络暴力，我自己算是咬牙挺过来了，算是破后而立吧，但小予就……
她平时下棋还好，可一旦上了世界赛，就变得束手束脚，当年那件事带给她的心理伤害很大。”
“原来如此。”
陈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应该就是小姑娘‘国内六段无敌，一出国就连跪’的真正原因。
小姑娘的这段经历，让陈默不禁想到了前世地球上的某位田径运动员，只是一场比赛的因伤失利，就遭到了国内那些‘爱国者’的痛骂和网暴，平时倒是没见到这些人有多么爱国……
“网络暴力确实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来自整个社会的恶意，足以迅速压垮一个人。”
陈默叹了口气。
“连续数次世界赛的失利，国内的舆论争议固然可怕，但小予的心态才是最要命的……还有一个半月就是今年的世界赛了，如果还继续失利的话，她很难再有勇气继续下棋。”
路路扭头看向陈默，认真说道：“老师跟我说过，他会向【夏国围棋协会】举荐你，希望由你亲自带队，代表夏国参与本次的世界围棋赛……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小予现在这么依赖你，如果有你带队的话，她的心理压力会减少很多的。”
她的老师，正是夏国围棋领域最德高望重的吴镇山老先生。
“由我带队？”
陈默眉头微皱。
他本来只是想去混点奖金改善生活来着，亲自带队这个事儿……没人跟他提过呀。
“你怕了？”
路路看着他，也不知是故意激将还是说的真心话：“小予喜欢的人，不会就这么点儿胆量吧？”
“我有什么好怕的？”
陈默哭笑不得，无奈的耸耸肩：“怕被网上那些‘爱国者’痛骂吗？别开玩笑了，那些键盘侠唯一的能耐，也就是躲在屏幕前逼逼两句了，就算我带队拿个倒数第一，他们能拿我怎么样？线下找我单挑吗？”
“这个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能无视掉这些舆论争议的，又有多少人呢。”
路路叹了口气：“当初莪在面临这些恶意的时候，也是几近崩溃的状态。”
“也是，你们那个时候都太小了。”
陈默轻轻点头。
“所以，带队的事儿你怎么想？”
路路又问。
“如果吴老先生希望我带队的话，那我没意见，不过……“
陈默眉头微皱：“带队的事儿应该有很多顶级棋手在竞争吧？我在围棋圈一点名气都没有，没什么厉害的战绩，也没有很高的等级分，如果由我来带队的话……恐怕会有很多人不服气吧？”
“没什么厉害的战绩？”
路路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你可是击败了我的老师啊，这还不算厉害的战绩？”
不久前，陈默与吴镇山老先生的对弈，路路后来也知道了，她还特意去询问过老师，根据老师的说法，陈默的棋力已经强到了近乎完美的地步。
“这件事知道的人太少了，根本算不得什么战绩，而且……”
陈默耸耸肩：“就算真的传开了也没用，吴老先生已经年迈，又这么多年不下棋了，谁还知道他剩下几分棋力呢？说不定很多人都觉得，吴老先生现在连‘冲段少年’都打不过呢……”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前世地球上，某位二段棋手击败了九段棋手，照理说，大家都应该把这位‘天才棋手’吹上天才对，可结果呢？大家给她的评价只有四个字：熬老太太……
咳咳咳，开玩笑开玩笑，笑梗不笑人，职业棋手的棋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言归正传——
“老师虽然已经年迈，但棋力仍处于巅峰期，只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太少了……”
路路皱眉想了想，随后说道：“不过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如果有人不服气的话，就让他找你挑战就是了，谁赢了谁带队，败者自然也无话可说。”
围棋竞技，菜是原罪！
“如果是单靠棋力公平竞争的话，我没意见。”
陈默扭头看向她：“但我觉得，应该不只是单靠棋力吧？应该还得看影响力才对，再怎么说，我都只是一个初段棋手，【夏国围棋协会】难道不考虑让一个初段棋手带队的影响吗？”
如果他带队能赢的话，那还好说。
可如果输了，那估计整个【夏国围棋协会】都要遭到全国网友的怒骂，这对一个行业所造成的影响和损害是巨大的。
“如果是换做五年前的话，【夏国围棋协会】肯定会考虑到影响的问题，哪怕你棋力再强，可如果没有足够的资历和战绩、业内影响力不够的话，也肯定不会让你带队，但现在不同了……”
路路叹了口气：“夏国是围棋运动的发源地，可是……现在夏国围棋在国际上是什么地位？曾经能统治整个围棋领域的国家，现在连‘围棋强国之一’的头衔都快保不住了。”
说的直白一点：夏国这个‘围棋老祖宗’的脸面都快被丢尽了。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夏国围棋协会】根本就没办法考虑资历、战绩、影响力，他们现在完全就是一副急病乱投医的状态，只要你的棋力够强，他们就敢赌一把，影响好坏已经不重要了。”
路路摊了摊手，漫不经心的说道。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陈默一怔，知道夏国围棋的局面不好，新生代跟上一代相比，有些青黄不接，但没想到居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也难怪【夏国围棋协会】会病急乱投医呢，如果真的连‘围棋强国之一’的头衔都保不住的话，那……可就太难看了，比男足踢不进世界杯还难看……
“协会那边，就没想过邀请吴老爷子出山吗？”
陈默好奇询问。
“自然是邀请过的，但老师的态度很坚决，哪怕夏国围棋沦落到世界倒数了，他也绝不会出山。”
路路摇头解释道：“老师已经五旬了，即便棋力仍处于巅峰，可他还能下几年棋呢？如果不能改变新生代棋手青黄不接的现象，老师出山又有什么用？”
其实——
夏国真正顶尖的棋手，远不止吴镇山老爷子一人。
但他们都属于是老一代的棋手了。
相比起跟世界各国的顶尖棋手竞赛，他们现在更想把心思都放在培养夏国新生代棋手这件事上，毕竟，年轻人才是国家的未来啊。
……
两人聊了会儿围棋行业的现状，陈默对此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要是不接话又不太好。
正当他为难之际，路路主动向他发起了对弈邀约。
“找个棋室下会儿棋吧，上次咱们只下了半盘棋，我还没能好好领教你的棋力呢。”
路路说道。
“好啊。”
陈默没怎么犹豫就直接答应下来，相比起谈论围棋行业的现状……这种跟他没啥关系的事儿，还是下棋会更有意思一点。
不过，说到上次那半盘棋……
“上次那盘棋虽然没下完，但你的布局已经全线崩溃了，以你的棋力根本无力回天，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陈默回忆起那半盘棋，淡淡说道。
他印象还蛮深刻的，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因为小吴予的事情感到生气……尽管事后冷静下来，又觉得当时挺幼稚的。
“那是因为你们突然换人，搞得我有些猝不及防罢了。”
路路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是小予在跟我下棋呢，还想着要不要让她两手，结果……”
当时那盘棋，她的印象也很深刻。
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放水呢，结果越下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忍不住给吴予打电话，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
很快，路路叫来一个初段棋手负责做记录，然后就跟陈默开始了对弈。
——按照规矩，陈默握子，路路猜先。
猜先的结果是，陈默手持黑子先行。
吧嗒~
起手天元！
路路瞳孔一缩，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气。
陈默这一手‘天元’，如今在夏国棋坛已经快传遍了，数百位职业棋手都琢磨过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全新棋路，可越琢磨越觉得邪乎，总觉得这根本不是人能下出来的棋，计算量实在是太恐怖了。
身为八段棋手的路路自然也不例外。
尤其是得知徐清和自家老师居然都败给了陈默之后，这让路路对他的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就专程找两人请教探讨，可是……她到现在都没搞明白陈默的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眼下——
她已经跟对方坐在棋桌前了。
当看到这一手‘诡棋’的时候，路路的心头莫名产生了一股压力，这让她不禁回想起了当年和吴予第一次参加世界赛时的情景，当时的每一场比赛、每一盘棋，都仿佛噩梦一样……
双方你来我往，在棋盘上发起不见硝烟的战争。
很快，时间来到了一个半小时后——
路路的棋越下越慢，她的额头开始冒汗，目光紧盯着面前的棋盘，其中的每一步棋，她都需要耗费大量的脑力进行思考，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到了怎样的危险局面，此刻任何一步棋下错，都会导致自己全盘皆输。
坐在正中间负责记录棋局的初段棋手，不动声色的看向两人的状态。
路路的状态看起来并不是很理想，尽管她努力保持镇定，可她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额头的汗珠、以及越下越慢的棋子，这无一不在说明，她此刻正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但坐在她对面的陈默就不同了。
陈默的状态看起来风轻云淡，他甚至还有些无聊的把玩着一颗黑色棋子，而每当路路下完一步棋的时候，他都能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下完自己的棋，然后再度把压力抛给对面，就好像……他下棋根本就不需要思考一样。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战斗啊。’
初段棋手有些不可思议的想着，他不是没记录过顶级棋手的对弈，但却从未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八段棋手和九段棋手固然有差距，但差距绝不至于大到这种地步才对。
他有仔细观察过两人的棋，路路的每一手棋都不算差，按照围棋‘俗手、本手、妙手’的说法，路路的棋形、棋风至少也在‘本手’和‘妙手’之间，她的状态极好，哪怕是九段棋手都别想轻松赢她。
可是在陈默的面前……
‘跟陈默下棋的话，哪怕是一步棋都没下错，每一手都是‘本手’之上，最终的结果也是必败无疑，这可是就连九段棋手都做不到的事情……’
初段棋手感到心惊。
他心想，如果此刻跟陈默对弈的人是自己，那……在这种近乎无敌的棋手面前，哪怕自己倾尽全力，也很难保留一个好看的死法吧？
……
与此同时，另一间棋室内。
“老师的棋力依旧犀利无比，棋风厚重又不失灵活……”
吴予放下手中棋子，心悦诚服的说道。
“你下次夸人的时候，记得脸上的表情要丰富一点，不然的话，给人的感觉跟念台词也没什么区别了。”
徐清老师漫不经心的说道。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