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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檀把手按在课桌上,张开手掌,看着光线落在她的手背上,似乎要把她的皮肤照透了似的。  她还听到了来自远方的风的声音。风从高楼的顶端吹过,在冰冷的钢筋水泥间穿过,带着人们的窃窃私语和疼痛□□,像是一只长途旅行归来的飞鸟,给她带来城市里的新鲜故事。  比起山中的风,她不太喜欢城市里的风,太冷硬和苦闷,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白檀。老师在叫你。”旁边的同学撞了撞她的胳膊。  白檀被吓了一跳,唰地站起来。  老师一脸不快地望着她说:“我说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我叫你半天你听不到是不是,让你来说下这道题的答案。”  “哦。”白檀费力地看着黑板上的数字和符号,“我不会……”  “不会你不知道抬头看黑板啊?我刚才就看见你盯着你的手在看,看什么呢?啊?你手上有花儿啊还是怎么的?我瞪你半天了你看不见啊?”  女老师的语速快得跟连珠炮似的,让白檀忽然想到了曾经玩过的打地鼠游戏。这些问题就像游戏机里那些狡猾的地鼠,她还没反应过来,地鼠就跟疯了似的在她眼前进进出出。  白檀应付不过来这么多“地鼠”,只有挑一个最简单的,老实回答:“对不起老师,我刚刚在看我的手,没看到你在瞪我。”  女老师一拍桌子,恨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接着她深吸一口气,为了维护自己人民教师的温良形象,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说:“你,给我滚到外面去。”  白檀很安分地一点头,拿起书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她想了想,又退回来,把书放在桌上,空手滚出了教室。  女老师又是一阵气结,但她看着白檀出了教室,最终没有骂她,而是继续讲课。  白檀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听着教室里重新传来的讲课声,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点蔫儿坏的人。她小的时候,嘴巴总是很笨,在外人面前也呆呆的,刚回到城里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时候,总是被人嘲笑是乡巴佬、土包子。  当年别人嘲笑她的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是能跟朋友闲谈打趣的童年往事,但是当时的她,的确是吃了很多苦头的。  那时的她,没有交到朋友,爸妈也还是很忙,没时间关心她那些小孩子“闹脾气”似的苦闷,她只有一个人坐在窗台上,把窗户全部打开,听那些穿越整座城市来到她身边的、寂寞的风声,好像连她初出茅庐的忧伤也被那些冰冷的风吹得坚硬起来。  所以就算她现在已经长到可以懂事和理解别人的年纪,心里也总是叫嚣着一些反叛的声音,就像是对身边人的报复,报复他们对她的忽视和嘲弄。  真别扭。白檀在心里小小地鄙视了一下自己那点突如其来的恶意。  下课铃响之后,白檀活动了一下站得有点发酸的脚,回教室去收拾东西。  “白檀,一起走吗?”一群女孩子说说笑笑地走到门口,其中一个回过头来,远远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不了,你们先走吧。”白檀对那个女孩招了招手。  女孩不以为杵,很快又融入其他人的谈话中,转身离开了。  白檀一个人把书包收拾好,慢慢走出教室。  今天是她妈妈某个侄儿的婚礼,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妈就叮嘱过她,放学的时候坐某一路公交车在某一个酒店门口等他们。他们一下班就直接过去,节约时间,免得别人婚礼他们一家三口大喇喇地迟到。  白檀十岁之前都在乡下生活,和妈妈这边的亲戚都不算熟悉。为了避免一个人应对三姑六婆问长问短的尴尬,她特意在路上磨蹭了一点时间才去到她妈说的那个酒店。  没想到她还是到得早了。  在门口溜达了一圈之后,白檀有点惊慌地发现没找到爸妈的影子,反而惹得一群十分面熟但是又叫不出名字的亲戚全部发现了她的存在。  “白檀,放学了啊!”  “你爸妈还没下班呢,估计还有个十分钟才能到。”  “白檀到这边来坐,哎呀,长这么高了啊。”  白檀带着有点发干的僵硬笑容,挪到了一个热情的阿姨旁边,身子不偏不倚地坐着,眼睛直盯着前面的停车场。  阿姨看到白檀像根木头一样硬邦邦地戳在椅子上,料想她是有点紧张,想跟她说两句话,免得她格格不入地坐在那里。于是她问了一个白檀最害怕的问题:“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吧?成绩怎么样啊?”  白檀迟疑了片刻,只有回答:“不太好。”  “哎,我知道。你们现在这些小孩儿,就是谦虚。”阿姨一副了然的表情,“一般考试排多少名啊?”  “倒数十名左右吧……”  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这位阿姨一时间也有点尴尬,只有打圆场说:“还好,还好,一个班就那么多人嘛,也差不到哪儿去。”  白檀咳嗽了一声,慢慢说道:“是全校。”  阿姨没想到白檀成绩差到这种地步,彻底没话说了,只有干笑两声,轻飘飘地说一句:“好好努力”,转开了头。  后来白檀的父母及时赶到,两个人一左一右护着白檀走进酒店,一路指点白檀各路妖魔鬼怪姑嫂叔伯该如何称呼。白檀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觉到隐隐的无奈。  这些对于她来说全然陌生的人,就因为埋在身体里的一点微小得甚至让人无法感受到的血脉,和她的人生紧密相连,就像一根根细密的蜘蛛丝缠在她的身上,纤细隐秘,但她无法挣脱,只能用虚浮的礼貌来应付和敷衍。  宴席一开始,白檀就在很认真地吃菜,时刻关注着每一样新鲜端上的菜品。身边的大人们讨论家长里短,讨论政治,他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被过滤,引不起她任何兴趣。  在她低头扒饭的时候,新郎和新娘端着酒杯走到她们这一桌,是例行的跟客人敬酒和说漂亮话的场合。  她爸撞了她一下,白檀才慢吞吞起杯子,说:“祝哥哥姐姐百年好合。”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字触碰到大家的笑点,所有人都哄堂大笑,有个叔叔嚷嚷道:“现在该改口叫嫂子了。”  “今晚过了就可以叫了。”新郎说。  听了这句话,席间的男男女女都笑得更大声了。新娘的脸也变得粉粉的,像是刚喝的酒上了头,她用拳头轻轻捶打了一下新郎的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把脸颊埋在他的肩头。  白檀也有点被他们的气氛感染,低头抿了一口清甜的汽水,细小的气泡在她的舌尖跳动,产生一种酣畅至极的感觉,她不由得悄悄吐了吐舌头。  就在这个宾主尽欢的时刻,一声突兀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白檀这才发现是她妈妈的电话。妈妈说了声抱歉,从包里摸出震动不已的手机,新郎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妈妈才接起电话走出了宴会厅。  白檀的视线跟随母亲,直到她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在她心里,母亲是个特别有分寸,有分寸到有点过头的女人,所以这样略显无礼的场面十分罕有。  这一通电话一接就接了很久,白檀已经吃饱了,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旁边在和别人聊天的父亲,小声问:“爸,我妈呢?”  她爸也意识到妻子出门好一会了,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问问,结果手机屏幕一片漆黑,不知道什么时候电量耗尽了。  他想了想,用手一按白檀的头,“我出去看看你妈,你在这儿坐着,不要乱跑。”  白檀点了点头。  结果她爸没有把她妈带回来。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白檀远远看见爸爸从门口走进来,带着一脸反常的神情,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儿,嘴唇哆嗦个不停,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白檀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爸?你怎么了?我妈呢?”  她爸被她的声音一惊,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手上用了大力气,疼得白檀发出“嘶”的一声,小声喊道:“爸!”  白檀她爸如梦初醒,一下子松开了手。  “爸!你到底怎么了?我妈去哪儿了?”  听到这句话,她爸的嘴唇抖了一下,眼睛里一片漆黑,木木地看着白檀。他说:“妈妈在外面,把你的书包拿着,我们回家。”  白檀迷茫地回到座位上拿好东西,父亲抓着她的手,甚至连招呼都没跟主人打一声,就大步走出了酒店。  夜晚的冷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令人胸闷的尾气和油烟味,吹散了酒店里梦幻迷美的欢庆氛围。白檀已经松开了父亲的手,跟着他走向停车场里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还没走到,她就看见车里的灯亮着,女人坐在车里,头颅低垂,脊背佝偻,昏黄的车顶灯把她寂寥的身影映得晦涩不清。  白檀的心里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感,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想停下脚步,但父亲仍然在快步往前走着。她没有办法停下,只有一步不落地跟着向前。  就像是命运,把她推着,推向那个帘幕落下、结果已知的悲惨剧目。  她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父亲也在驾驶座上坐定。一时之间,车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白檀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低着头在擦眼泪。  “白檀。”父亲摇下车窗,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你这么大了,要学会自己去面对一些事……”  他突然哽咽,夹着烟的左手颤抖着,右手捂住自己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白檀。”最终还是她的母亲,带着嘶哑的哭腔,轻轻地说,“爷爷走了。”  这四个字就像一粒静默却威力巨大的子弹,准确地穿过了白檀的身体,她的手无知觉地颤抖了一下,她有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爷爷……怎么了?”  “爷爷,今天下午去世了,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就已经不行了。”  白檀觉得从脊椎骨到头顶的每一寸皮肤都炸开了,那种梦里被虫子冲撞的嗡嗡声又开始回响起来,脑海里的轰鸣盖住了父母的所有话。  爷爷,死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白檀和父母是第二天赶回去的。  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老屋前开阔的庭院里搭起了灵堂。院子里有一个石墩,像一张浑然天成的茶几,从前白檀总喜欢拉着爷爷奶奶,围坐在石墩前面,听他们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而现在爷爷的灵位,就放在那个石墩上。  老人的遗照也像他平时一样,不苟言笑,很严肃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透露出他性情里真实存在的、罕见的温柔。  在白檀回去的路上,来接他们的叔叔就向他们描述了爷爷死亡的过程。  昨天下午太阳很大,所有人都待在家里歇凉不想出门,只有爷爷,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进山里去转转。他是个固执的老头,奶奶劝不动,也就只有随他去了。  他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拎着拐杖,一个人走过了整齐的田埂,走过了碎石砂砾的小路,却在进山前的小山坡上摔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他就像一根被拦腰折断的麦草,在烈日下被夺去最后一丝生机,匍匐在大地上,像是叩拜他守望了一辈子的大山,却没能再起身看看这个珍贵的人间。  现如今,只有他的遗像,安静地挂在墙上,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疼爱了后半生、却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的小孙女。  奶奶蜷缩在一张长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像一只苍老的刺猬,脸上是无法掩盖的疲惫和老态。  白檀给爷爷烧完纸,走过去,在奶奶的身边跪下,把脸轻轻地放在她的手臂上。奶奶的手臂像是某种被打磨光滑的木制家具,冰凉又带着一丝熟悉的气味。  白檀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没有睁开眼睛,她把颤抖的手掌放在女孩的背上,轻轻拍打女孩的后背,喉咙里仿佛滚动着强烈的悲痛和沉重的叹息。  “造孽啊!”她终于开口,干枯的脸上老泪纵横。  入夜之后,前来悼念的亲友们都离开了,白檀还是一个人守在灵前。父母替她在地上铺了一个小垫子,她就坐在这张小垫子上,守着爷爷的灵位。哭累了就倒在上面睡觉,醒过来就看着爷爷的照片发傻。  她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感觉自己是在无忧无虑童年时期,爷爷把她高高地举起来,放在自己肩上,背着她进山,告诉她各种植物的名称,一会儿她又回到了惨淡的现实世界,爷爷冷冰冰的遗照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一种阴沉的灰光,让她忍不住抱着头哭泣。  她不知道这噩梦般的三天是怎样结束的,但当理智一点点被拉回来之后,她才猛然发现,这一天是爷爷下葬的日子。在他们老家的习俗里,只有男人可以参加出殡,女人一律只能守在家里。  白檀爸爸告诉白檀这个规矩的时候,一直有点担心她会不会不接受甚至大哭大闹,没想到她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老人的遗像,眼睛里包着眼泪,嘴唇被咬出血来。  “不让你们去,是因为爷爷看到奶奶和你会不放心的。”爸爸把手放在她的头上,“爸爸会陪爷爷走完这一路的。等到爷爷入土为安以后,又可以重新投胎,重新为人了……”  白檀的眼泪彻底忍不住了,她扑入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父亲把她在怀里抱紧,有点无奈又带着一丝悲切地说:“傻孩子,哭什么。”  白檀的眼泪落在父亲的衣服上,顷刻间被柔软的棉布吸收得干干净净,就像是钻入大地的雨滴,泅开一点点深色的痕迹。白檀悲痛地想到,所谓的轮回或者重新做人都是哄小孩的话,爷爷也像是滴在土地上的雨水,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爷爷被安葬之后,白檀没来得及去坟上上一炷香,父母就急着要带她回家,下周的这个时候,她就要参加中考了。  父母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白檀却坐在爷爷生前常坐的门槛上,用沉默表示抗拒。  她爸在旁边劝了半天,白檀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后来是她妈急了,抓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拖起来。  “白檀,你不读书了吗?你想一辈子都守在这里吗?”  “守在这里就守在这里。”白檀平静地说,“上学有什么用,反正我什么也不会,不如就留在这里当农民。”  她妈被气笑了,“那你不管我和你爸了?”  白檀低着头,一言不发,少女的脸颊线条隐在阴影里,竟然显出些刚毅的味道。  就在这时,奶奶拿着一把大蒲扇,从屋子里走出来,“檀檀,你回去吧,回去考试。”  “我想留下来陪你。”白檀说。  “奶奶想一个人待着,不用你陪,你自己回家去吧。”  白檀又陷入了沉默。  白檀她爸看到女儿固执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白檀这样,我们想一个折衷的办法,你先去考试,考完试之后我马上送你回来,暑假你就在这里陪着奶奶,怎么样?”  白檀微微偏头看了看奶奶,奶奶站在她的身边,轻轻为她扇风。难忍的溽暑之气在蒲扇鼓起的微风里渐渐散去。  白檀思考良久,从地上站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父母把她送回了学校。她在学校上了最后几天课,学校就宣布放假,自己在家复习。  在最后一节课上,老师动情地说了一番祝福的话语,白檀余光瞥见同桌的男孩悄悄擦了擦眼角,周围有几个女孩已经开始流泪。  白檀用手撑着下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原本也是有一点感动和伤怀的,但爷爷的去世像是把她心里浓重的感情都耗尽了,她现在只觉得疲倦和麻木,脸上也做不出什么触动的表情,反而有些冷漠。  少年人的情绪总是像急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老师说完下课之后,刚才还十分不舍的学生们迅速收拾了书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教室。  “白檀你要回家吗?”那个总是和一群女孩们说说笑笑走到门口才想起叫她的裴玉,今天一反常态,先和其他人道了别,才抱着她的一大摞书,走到白檀面前,“我们一起走吧?”  白檀心里很想拒绝,但看到裴玉希冀的眼神,还是把那句“算了我想自己走”咽了回去。她有点无奈地说:“好。只是我要先去收发室一趟。”  裴玉没想到白檀按卖废品的价钱把她那一纸箱的书全部卖给了收发室的老大爷。她站在门口,看到白檀对老大爷说:“我这些书都挺新的,您看着给吧。”  最后白檀拿着六块钱走出来,自己又从包里摸出一点零钱,在小卖部买了两个奶味的甜筒,递给裴玉一个,同时把她手里抱着的书接过来一半说:“走吧。”  裴玉拿着甜筒,惊讶得嘴巴都闭不上了,“白檀你怎么把书卖了啊,后面几天还要复习呢。”  “我不复习了,反正成绩就这样。”白檀面不改色地说。  “那你爸爸妈妈不会生气吗?”  “不会吧。”  “哦……那你放假要做什么?”  “在家待着。”  她们走到最后一个路口,白檀家在左边,裴玉要直走。  “谢谢你,白檀。”裴玉把自己的书从白檀手里拿回来。  白檀点了点头,正准备转身,裴玉叫住她说:“白檀,我们上高中以后还能见面吗?”  白檀想了想,说:“会吧。”  如果我上得了高中的话。  裴玉一下子笑了,对她招了招手,“那再见啦,考试加油!”  “你也是。”白檀对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裴玉看着女孩渐渐远去,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一种淡淡的金光,好像某种温暖的糖浆,被晒化了,在日光下流动。